第六百三十七章 会面
第六百三十七章 会面 (第2/2页)终于到了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殿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纸张翻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完颜阿骨打跟着清明站在殿外的回廊下,夜风吹拂着他沾满尘土和汗渍的铠甲,带来一些寒意,他听着殿内隐约的交谈,偶尔能听清什么“粮仓清点”、“辽民安置”、“道路疏通”、“北平行省”...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却勾勒出一幅清晰得可怕的图景,应证了完颜阿骨打的猜想--魏国不是在劫掠,而是在有条不紊地接管、消化这座城池,这片土地!他们甚至已经为这片新征服的土地想好了新的名字和治理架构!
一股寒意比夜风更甚,从脚底直窜上他的脊梁,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金国和魏国,他和那位靖王,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他打仗只是为劫掠几座城池、抢夺财帛人口,而对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眼前的废墟,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如何统治,如何建设,如何让这片土地真正变成魏国的疆域!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声音渐渐平息,一群或身着辽国官服,或着魏军铠甲的人鱼贯而出,他们的脸上多半带着思索表情,经过完颜阿骨打身边时,目光或探究、或漠然、或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却无人停留,更无人向他这位金国国主行礼。
最后,殿内只剩下一个身影。
“进来吧,王爷在等你你。”王五倚靠在殿门,朝着清明打了个招呼,看向完颜阿骨打,说道。
完颜阿骨打低头沉默片刻,低声道:“五哥...”
这声称呼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恍如隔世。
总以为时间如流水,可回头去看也才没过几年,当初的完颜阿骨打失去了一切,成为了靖王的亲卫,那时他年轻气盛,浑身是刺,却也真心实意地叫过一声声“五哥”,因为这个一身痞气的汉子一开始虽然看不起他,甚至动手揍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倒回去看看,那段虽然短暂但也足够精彩的时光里,王爷,王五,魏老三,赵裕...也是这些人走在他前面,替他开出了一条足够当上金国国主的路来。
如今,他是金国国主,统御辽东千里之地,麾下甲士数万,这一声“五哥”,在此时此刻此地,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王五没有回应,完颜阿骨打也没期待得到什么回应,他低下头,走进了殿里。
灯火将殿内照得通明,也瞬间将顾怀的身影清晰地刻入他的眼帘,不是作战时的玄甲打扮,也没有着道服,简简单单的一袭配得上藩王身份的宽袍大袖,靠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中--那椅子显然是从某处废墟里拖出来的,椅背上的雕花被烟熏得黢黑,顾怀正低头看着一卷摊开的巨大舆图,龙渊剑随意地倚在旁边,剑柄上的龙纹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大战之后的疲惫,却又有一种磐石般的沉凝。
“来了?”顾怀终于抬起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然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寒星,锐利地穿透了完颜阿骨打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直抵他灵魂深处翻涌的懊悔、野心和...恐惧,让完颜阿骨打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甚至于让他害怕在殿中激起“砰砰”的回响。
完颜阿骨打只觉得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真定府衙,因为何王五一起闹事而被罚站,只能死死攥紧拳头的少年,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试图撑起一国之主的尊严,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坐。”顾怀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于是殿内随之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灯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顾怀手指无意识敲击在舆图边缘发出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笃笃声。
“孤其实很能理解你的选择,”顾怀又开口,“换做孤在你那个位置,要做的事情也差不太多,唯一让孤失望的,其实是你赌得还不够狠,这证明你在某些方面还依旧没成熟,孤教过你,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稳赚的生意,要么赢家通吃,要么一无所有,畏首畏尾又想拿到最大的好处,那么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输得倾家荡产。”
完颜阿骨打的心猛地一抽,他虽然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场诘问,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直接这么不留余地的开场,同时他也没想到,此刻顾怀的表情居然是那么平静,连一丝愤怒都看不出来,甚至于还用这种和当年类似,教他某些东西的口吻说完这番话。
几乎是下意识的,完颜阿骨打就想把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野心,以及此刻的懊悔后怕情绪和盘托出,但顾怀只是摆了摆手,就轻易地打断了他:
“不要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孤这些天很忙,之后也会很忙,没有什么心情听那些话,你既然能走到这里,就证明你多少还是能猜中孤一些心思,知道孤不会在这件事上让你万劫不复--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摆出你现在的这种姿态了,自然一些。”
“...是,我明白了。”完颜阿骨打克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给出了回应。
该死,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怕?有什么必要这么怕?就像他说的,自己猜到了他应该不会因为自己的一点野心就让自己去死,所以何必要因为他的只言片语便出一身透汗?自己的确是有了妄念,但自己有错吗?谁不会想要更多?!
辽东!那片土地或许适合金国,但绝对不够让自己的野心得到满足,更不要提...摆脱眼前这如同悬顶之剑的人。
“上京已定,”顾怀静静地看着额头出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完颜阿骨打,“辽帝耶律元殉国,但辽国太子耶律崇,率残部遁入草原深处,孤给了他三个月时间归降。”
平铺直叙的一番话,却让完颜阿骨打猛地抬起了头。
他知道王爷的做事风格,知道王爷喜欢用什么样的方式达成目的,同时更知道王爷说一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里面会给出的选择。
三个月!深入草原!擒拿耶律崇!
这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完颜阿骨打的脑海!顾怀没有问责,那就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是挽回一切、证明自己价值、代表金国接下来能拿到多少好处的唯一机会!比起魏人,毫无疑问女真人要更熟悉草原的习性,完颜阿骨打曾是辽东最好的猎手,他比任何魏国将领都更懂得如何在草原上追踪、厮杀!耶律崇,就是他献给王爷最好的投名状,是王爷给他的让金国未来在魏国新秩序中安身立命的基石!
原本以为这次暴露野心,而且还没能提前打下上京的行径会是一次绝境,然而谁能想到,只是几句话,眼前这个人就能让他再度握住未来--就像当年那样?
甚至于根本不需要真正抓住!草原那么大,还忠于辽国的部落那么多,辽国太子逃进去,想擒住他谈何容易?顾怀要的只是一个态度,一个明确的表态,一个能让之前魏国和金国之间所有龌龊都暂时掩埋下去,让局势得以顺利过渡到下个阶段的契机!
“王爷!”完颜阿骨打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我...不!臣!臣愿亲率金国最精锐的铁骑为先锋!深入漠北,必在三月之内,将耶律崇那小儿生擒活捉,献于王爷帐下!绝不让此燎原之火种再生祸端!”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灼热地盯着顾怀。他甚至用回了“臣”这个字眼,试图唤回一丝旧日的情分,一丝主仆的羁绊。
顾怀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了。
那笃笃声的消失,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顾怀缓缓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刺在完颜阿骨打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半分赞许,没有半分期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一种...仿佛在看一件工具是否还趁手的估量。
“金国国主,”顾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完颜阿骨打所有翻腾的情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漠然的压力,“你一路劳顿,先下去休息吧,明日卯时三刻,于原辽国议政殿,行第一次定北府朝会,你留下参加。”
巨大的落地感和差点走错一步的迟来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完颜阿骨打的四肢百骸,此刻顾怀冰冷的言语,才是他的真实态度...如果完颜阿骨打因为一开始那两句话里的宽容与平静而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么很有可能,他没法活着走出这座城池,甚至...这座宫殿。
他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但看到顾怀重新投向舆图的视线,只能恭敬地弯腰称是,顾不上抹掉额头的冷汗,就在王五的带领下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大殿里激起回响,就在他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顾怀平静甚至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投入水潭的石子,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激起他的心头涟漪。
“对了,你送的那只海东青,孤很喜欢,”顾怀说,“只可惜好像有些水土不服,所以前些日子,死在了真定府衙的圈里。”
完颜阿骨打的身子一顿,他回过神,正好对上了顾怀的目光。
这一瞬间,他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