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远行(二十三)
第六百六十六章 远行(二十三) (第2/2页)夏则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墨汁在笔尖凝聚,最终滴落在摊开的奏折上,洇开一小团浓黑的污迹,他浑然不觉,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墙壁,投向东南方风沙弥漫的官道。
终于...来了么?
意料之中,却又仿佛等待了太久,顾怀平定辽国,终归是要处置西夏,还有接走莫莫的...这是夏则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是辽国覆灭的余威让他再无顾忌?还是西夏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象?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此乃天赐良机!”年轻将领并未察觉夏则瞬间的失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狠厉,“那顾怀如今是大魏实质上的无冕之皇,更是魏国擎天之柱!他孤身深入我西夏国境,护卫薄弱!只要我们在兴庆府...只要安排得当!无论是‘意外’还是‘暴病’!只要他死在这里,魏国必然大乱!新帝年幼,根基不稳,北境、江南、朝堂,各方势力必起纷争!届时我西夏便可趁势而起,联络西域诸国、吐蕃残部,甚至可与草原辽国残部结盟!西凉、河套、乃至关中...未尝不可图之!这才是西夏真正的复国之路啊!复我大夏祖业荣光,就在今朝!”
殿内一片死寂,秘书郎们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年轻将领,又偷偷望向夏则--刺杀大魏靖王?还是在对方亲临藩属国都的路上?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是不是一旦宰相大人点头,他们就会被...
夏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看着年轻将领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那眼中跳跃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心中涌起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绝望。
西夏的未来...难道真的要托付给这样的年轻人么?靠着一腔被失败和屈辱扭曲的热血,靠着对力量对比毫无概念的狂妄臆想?
他缓缓放下笔,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年轻将领激昂的话语戛然而止。
“未尝不可图之?”夏则的声音响起,不高,“拓跋将军,你告诉我,图什么?图魏国百万带甲之士顷刻间踏平兴庆府,将你我,将城内城外数十万党项男女老幼,尽数屠戮殆尽,鸡犬不留?”
“图西域那些墙头草般的小国,一听辽国灭亡,中原也大乱,立刻倒戈相向,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咬我西夏的尸体,以图东进?”
“图吐蕃那些散沙般的部落,会为一个连西京道辽国残兵都打不过的西夏,去对抗一个刚刚踏平了上京龙庭、覆灭了庞然大辽的恐怖帝国?”
“还是图草原上那些苟延残喘的辽国败犬,会真心实意与一个自身难保、又曾助魏攻辽的西夏‘结盟’?”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年轻将领的心头,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中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错愕与茫然。
顾怀死了,大魏确实会乱,天下鼎定的态势也会变得扑朔迷离,但大魏的愤怒,西夏...真的承受得起么?
“宰相大人...我...”他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夏则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你以为魏国是草原上那些酋长死了就一哄而散的部落,顾怀死了,他麾下那支灭了辽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北境虎狼之师,就会群龙无首;他一手建立的幕府体系,会瞬间崩塌;他留在汴京、北平的那些心腹,也会坐视不管,”夏则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拓跋将军,你告诉我,就算我们能侥幸得手,杀了顾怀,下一刻,你猜西夏会迎来什么?”
夏则自己做出了回答。
“是魏国西凉边军倾巢而出的复仇怒火!是北境那些刚刚踏平上京、杀红了眼的百战精锐星夜西征!他们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兴庆府,将整个西夏,从舆图上彻底抹去!你信不信,到时候,魏军会用我们党项人的头颅,在贺兰山下垒起一座比辽国人当年更高的京观?用我们的血,染红整条黄河?”
年轻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夏则描绘的场景,血腥、残酷,却又无比真实,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他的咽喉。
“光复旧疆?重现荣光?”夏则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诮,“靠什么?靠我们现在连辽国西京道残兵都打不过的军队?靠我们府库里连前线将士冬衣都快发不出的积蓄?还是靠你那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
夏则看着他,看着这个代表着西夏未来的年轻将领眼中那被现实击碎的狂热和茫然,心中那沉郁的悲凉更甚,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拓跋野,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贺兰山沉默的雪顶,声音疲惫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记住,复国不易,守国更难,活着,才有以后,西夏的未来...终究要靠你们这些人撑着,想想,还真是...让人绝望。”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声音飘忽,却又异常清晰:
“也许西夏的未来,不在于刀尖上跳舞,不在于火中取栗,而在于...找准自己的位置,一个对大魏有用的位置,一个能让党项血脉延续下去,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必再经历你父辈那般炼狱的位置。”
年轻将领怔怔地看着夏则,咀嚼着这番话,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震动取代,他隐约明白了夏则话语中那沉重无比的意味,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宰相大人,难道我们就只能...永远仰人鼻息?”他的声音带着不甘。
“永远?”夏则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王朝更迭,部族兴衰,本就是天道循环,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个过程...慢一些,平稳一些,少流些血。”
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空气中不存在的尘埃,也像是拂去了年轻将领那不切实际的妄想:“传令下去,大魏靖王驾临,乃我西夏无上荣光,着礼部即刻筹备迎驾仪典,务必隆重周全,彰显藩属之恭谨,城中道路洒扫清净,馆驿务必备齐一应所需,不得有丝毫怠慢,另,着兵部约束各部,自此刻起,兴庆府方圆五十里内,无令不得擅动刀兵。”
年轻将领浑身一震,看着夏则重新拿起笔,伏案批阅奏折的侧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满心的震撼与迷茫,转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沙声,夏则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案头那滴墨痕,已彻底干涸凝固。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墨味的冰冷空气,胸腔里,那颗为复国燃烧了十八年的心,在做出最终抉择的这一刻,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罢了。
该来的,总会来;该还的,总要还。
他将桌案上的奏折放到一边,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沉默许久之后,他提起笔,蘸满了墨,然后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几个字。
《河西归化疏》。
直到动笔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推演了那么多次,所以写起来,才会如此水到渠成--这是他为西夏谋划的最后一条生路,一个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的、缓慢融合的蓝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写完了,放下笔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种已经很多年未曾出现过的轻松感觉,甚至比复国成功时更强烈,恍惚间,他彷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年纪轻轻就春风得意,马蹄踏长街的状元郎。
很多人在看着他,喜欢拉着他喝酒的陛下,爱他才干又痛恨他浮躁性子的宰相,几个衙门里偶尔小聚的同僚,伺候了他许多年的老仆...啊,还有那个错过的女子,那个站在街旁,看着状元郎拍手叫好的女子。
他笑了笑,拿起那张宣纸,然后轻轻打开抽屉,放进去,锁好,动作轻柔,如同封存一个沉重的秘密。
“我该走的路。”
“终于走完了。”
......
夏则,字文约,灵州著姓。祖弼,夏崇宗朝参知政事;父嵬名谅,仁宗朝翰林学士承旨。则少颖悟,通经史,工辞章。仁宗乾祐二十一年,廷试擢进士第一,授秘书省校书郎,未几迁中书舍人。时国势寖微,北邻契丹进逼,则屡上疏言整军备、联魏制辽之策,多见嘉纳,然积弊已深,终难振拔。
天庆十二年,辽主以夏主拒贡为名,发上京、中京精骑二十万,会西京兵,大举入寇。夏师屡挫,都城中兴府危殆。则奉诏督粮肃州,未返而惊变骤至:辽将耶律洪破贺兰山隘,中兴府陷。宫室焚荡,宗室屠戮几尽。则闻讯南望恸哭,截发立誓:“不复故国,魂魄无归!”遂隐姓埋名,混迹流民,潜渡黄河,遁入魏境。
初匿秦州,佣书为生。后辗转关中、河南,凡十八载。其间栉风沐雨,尝冻馁濒死;更名易容,避追索如鬼魅。然其志愈坚,阴结党项遗民、失意贵胄于陇右、河西。或假商旅,输财货以聚众;或托佛事,借寺观传密信。每至寒食、重阳,则设虚位遥祭故国,涕泣陈说复国大义,闻者莫不感愤。尝谓心腹曰:“夏祚未绝,岂在疆土?在人心不死!今忍辱含垢,正待天时。”
后魏辽交兵,河北鼎沸。则察知魏欲掣辽西顾,乃决意乘隙举事。天祐元年,密召旧部会于鸣沙。时党项部众凋零,人心疑惧。则登高疾呼:“贺兰雪未消,黄河水长流!契丹主力东困,河西空虚,此天赐复我山河之时!岂效圈羊待宰乎?”遂焚香告天,以复国大将军印授骁将李新,自总筹谋。义旗初举,应者数千,旬月间连破辽戍堡七处,西凉震动。
然辽西京留守司急调精锐反扑,夏军力弱,困守鸣沙。则星夜奔袭六百里,亲赴魏兰州军司,说守将曰:“辽,魏夏共仇也!夏据河西,可断辽右臂,为魏永固西陲。今夏人浴血,独抗豺狼,魏忍坐视乎?”魏将感其诚,飞奏汴京。时魏亦需西线呼应,遂默许边军助战,输兵甲粮秣。得魏援,夏军复振,苦战半载,终克故都兴庆府。
时国复,则率百官祭告太庙,奉女帝继位。自领中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国政。然新夏初立,百废待兴,强邻环伺。为存社稷,则亲赴魏境,签《凉州盟约》。约内载:夏主称臣,奉魏正朔;岁贡良马三千匹、青盐十万石、沙金千斤;割鸣沙铜矿于魏;许魏置河西都护府于兴庆府侧,驻军两万,有“协防”、“督政”之权。约成,党项贵种多切齿,谓则“卖国求存”。则叹曰:“无实之虚名,何如万民之喘息?卧薪尝胆,其在此乎!”
归国后,则力行新政。汰冗官,省浮费,劝农桑,兴水利。身着粗葛,餐无兼味,府库所入尽输军前、赈黎庶。又建蕃学,译汉籍,导耕织之法。然国小力微,西京道辽军残部屡犯边,夏师数北征皆无功,反赖魏驻军苦撑。朝野诟病日甚,讥其“内政徒劳,武功尽废”。
及魏灭辽,混一北疆,威加海内。河西都护府权柄日重,魏商贾几控夏国市易。天祐四年冬,魏主巡边凉州,夏廷震怖。则知时移世易,乃闭门三日,草《河西归化疏》密呈女帝。疏曰:“...昔借魏力存国,实饮鸩止渴。今中原始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强抗则贺兰流血,宗庙再焚;顺归可存祀续脉,渐融华风...当去国号,内附为州,以全百万生灵。”女帝含泪用玺。
则遂持疏谒魏使,请罢西夏国号,去帝制,求置河西道,永为魏藩。魏廷嘉其识时,诏许:去“夏”国名,改“西凉路”;夏主降封“凉国公”,世镇河西;则授银青光禄大夫、河西道安抚使,仍理民政。诏下,党项旧臣恸哭祖庙者数百,斥则为“国贼”。则默然受之,唯促行归化条令。
龙兴(魏年号)十一年春,则感风寒,竟一病不起。临终召弟子曰:“吾十八载奔波,复一虚名;又数载经营,毁此虚名。非反复也,求活路耳!后世论我,或誉或毁,皆可。但言灵州夏则,未负河西苍生足矣...”言讫而逝,年六十三。讣闻,魏帝遣使祭,谥“文襄”。然河西父老私谥“哀忠公”,至今祠祭不绝。
史臣曰:夏则一生,裂乎两端!昔以亡国孤臣,收遗烬于绝地,十八载矢志,终使宗庙重光,此功烈也,足耀贺兰!然主政后,外托强援而自削爪牙,签城下之盟,启驻军之衅;及至献土归化,虽存生民,实亡其国。昔者借魏力复国,终赖魏力亡国,岂非谋国之大谬乎?然观辽亡后,契丹王族几无遗类,而河西晏然,党项之祀得绵延至今。则之委曲求全,使百万众免蹈契丹覆辙,其功过是非,诚难遽论。谚云“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其守约之谓欤?然以一己之智,承累世之重,欲于虎狼间觅蝼蚁生路,终不免声名狼藉,亦见小邦末世之悲也!--《西夏书事,卷一百七·臣僚三·夏则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