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 下南洋(四)
第六百八十三章 下南洋(四) (第2/2页)破浪号巨大的船身在狂涛中发出濒死的**,艰难地、无比笨拙地转动着方向,将脆弱的船艏对准了下一个扑来的、如同山岳般的巨浪!
船头狠狠扎入墨绿色的浪山,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整个前甲板淹没!船体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彻底撕裂、碾碎,巨大的冲击力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刻,奇迹般地,破浪号那伤痕累累的船头,竟然顽强地从浪山的另一侧破水而出,虽然船身剧烈颤抖,甲板上水流成河,但它还活着!它扛住了!
然而劫后余生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间,因为所有人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呆呆地想。
这艘船...还能撑过下一个浪么?
还能回去,那片熟悉的土地么?
......
风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就在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破浪号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解体沉没的时刻--
风,毫无征兆地,减弱了。
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压碎灵魂的铅灰色云层,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金红色的光芒,如同神仙垂怜的指尖,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幕,斜斜地洒在依旧汹涌、却已不再疯狂拍打船体的海面上。
天,亮了。
不是那种豁然开朗的明亮,而是一种带着劫后余生的、朦胧的灰白。但风势确实在迅速减弱,海浪虽然依旧高大,却渐渐恢复了规律。笼罩在破浪号上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似乎随着黑暗一同在退散。
精疲力竭的水手们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舷窗外,仿佛不敢相信噩梦即将结束。
“风...风小了?”
“天亮了...我们...活下来了?”
死寂的船舱里,甲板上,响起几声微弱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啜泣。
赵吉挣扎着站直身体,推开舱门走上甲板,扑面而来的不再是狂暴的飓风,而是带着雨后清新、却依旧冰冷的海风,破浪号如同一个刚刚从绞刑架上放下的死囚,船体遍布恐怖的伤痕:主桅断裂,残存的桅杆光秃秃的;甲板多处破裂,露出下面黑黢黢的舱室;船舷严重变形,几门副炮不知所踪;到处是散乱的缆绳、破碎的木板和干涸的血迹。整艘船都在发出低沉的、痛苦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然而,它终究是扛过来了。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补给损失比预想的更严重,虽然淡水储存在之前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如今可以靠雨水加以补充,但这场风波吞噬了两艘补给船,如今就连原本计划支撑数月的粮食在风暴中受潮霉变了大半,珍贵的药品也所剩无几。
饥饿和淡水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迅速笼罩了这支小小的船队。
海图一片空白,如今的他们成了真正的拓荒者,白天,依靠星盘和罗盘艰难定位;夜晚,则警惕地观测着陌生的星图,试图找到指引方向的南十字星。
海鸟成了珍贵的信号。每当发现成群的海鸟向某个方向飞去,船队就会调整航向跟随,靠着这种原始的方法,在淡水告罄的前一天,船队终于发现了一串零星的小岛。
岛屿大多是荒芜的火山岩礁,怪石嶙峋,植被稀疏,但每一次靠岸都如同久旱逢甘霖。水手们像疯了一样冲下船,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挖掘礁石缝隙里的贝类、海胆,采摘岛上仅有的、酸涩难咽的野果,甚至捕捉那些笨拙不怕人的海鸟,淡水是最大的难题,只能靠收集雨水和挖掘岛上可能存在的、微小的淡水渗坑。
赵吉也和水手们一起在滚烫的礁石上攀爬,双手被锋利的牡蛎壳划得鲜血淋漓,只为撬开那一点点带着腥味的肉,他学着辨认能吃的海藻,忍受着那滑腻恶心的口感强行咽下,有一次,他们在一个稍大的岛上发现了一片稀疏的椰林,狂喜的水手们爬上高高的椰子树,敲下青椰。清甜的椰汁和雪白的椰肉,成了那段艰难岁月里最奢侈的美味,赵吉捧着椰子,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汁液,那一刻的满足感,远胜于宫城里的任何珍馐。
然而,好运不会一直眷顾,更多的时候,岛屿贫瘠得令人绝望,有一次,他们登上一座看似绿意盎然的岛屿,却发现岛上的淡水带有咸涩味,根本无法饮用,还有一次,水手们兴高采烈地捕杀了一群从未见过的、形似大老鼠的海岛生物,烤熟后分食,结果多人上吐下泻,险些丧命。
疾病开始蔓延,坏血病的征兆--牙龈出血、关节疼痛--出现在一些长期缺乏新鲜蔬果的水手身上,痢疾也在狭小潮湿的船舱里悄然滋生,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再次弥漫开来。
赵吉成了维系这支濒临崩溃队伍的最后纽带,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尊贵了,但他不再只是发号施令,而是身体力行,他将自己分到的食物和淡水,悄悄省下一点分给病得最重的水手,他强忍着恐惧和不适,帮助别人处理那些令人作呕的伤口,他每晚都坚持在甲板上巡视,哪怕只是拍拍值守水手的肩膀,说一句“辛苦了”。
有因为疾病而死去的水手在闭眼之前问他:“公子,南边,真的有那么一块可以养活很多魏人的大陆吗?”
“有的,”赵吉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水手的肩膀,篝火在他眼中映出两簇跳动的火苗,“一定...有的。”
......
离开最后一个补给点--一个只有咸水泉和少量海鸟蛋的贫瘠小岛--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破浪号和剩下的两艘补给船如同三片枯叶,在无边无际、呈现出一种诡异深蓝色的南太平洋上孤独地漂流,饥饿和干渴如同最残忍的刽子手,缓慢而坚定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口粮早已降至最低限度,每天只有一小块硬得能崩掉牙的、混合了木屑和霉变面粉的饼子,以及几口带着铁锈味的、限量分配的淡水,坏血病和痢疾肆虐,船舱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腐臭气息,不断有人倒下,被裹上草席,举行一个简单到近乎潦草的仪式后,便沉入冰冷的海底。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连最坚定的赵吉,眼中也布满了血丝和深深的疲惫,而李校尉则是大部分时间都守在舵轮旁,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是机械地维持着航向。
赵吉已经瘦得脱了形,原本合身的靛蓝布衣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眼窝深陷,皮肤粗糙开裂,嘴唇干裂出血,但他依旧每天挣扎着走上甲板,用那架杨哲给他的、如今镜片也有些模糊的黄铜千里镜,固执地扫视着南方的海平线,每一次举起望远镜,手臂都酸痛得如同灌铅,视野也因虚弱而阵阵发黑。
“没有...还是没有...”他放下望远镜,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难道叔父的猜测是错的?难道这片浩瀚的南方大洋,真的只有无尽的波涛和绝望?难道他们所有人,都要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海域无声无息地死去?
突然!
一群海鸟!一大群!如同突然泼洒在灰白画布上的墨点,出现在远处的天空中!它们鸣叫着,盘旋着,方向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西南方!那绝不是漫无目的的觅食,而是归巢!鸟群的数量之多,种类之丰富,是赵吉在南洋和天竺都从未见过的!
“鸟!好多鸟!!”一个眼尖的水手尖叫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赵吉的心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鸟群飞去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紧接着,更令人振奋的景象出现了!海面上,开始漂浮着一些东西,一些新鲜的、带着绿叶的树枝!甚至还有几段粗壮的、形态奇特的浮木!上面附着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藤壶和贝类!
“树枝!新鲜的树枝!!”瞭望哨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指向西南方的海面,“还有木头!很大的木头!!”
希望,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膛里猛烈喷发!连那些瘫倒在舱底的病号,都挣扎着爬了起来,涌向甲板,贪婪地望着西南方。
破浪号,这艘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船,在李校尉嘶哑却充满力量的指挥下,调整着残存的船帆,借助减弱的风力,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海鸟和浮木指引的方向驶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更多的阴霾,海水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澈。
就在此时!
就在那海天相接、被晨雾笼罩的朦胧之处,一条漫长无比的、低缓的、黄绿相间的线条,如同盘古用巨斧在天地之间劈开的伤痕,无比清晰地跃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不是岛屿!绝不是!那线条的弧度是如此平缓,向两侧延伸得是如此遥远,遥远到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尽头!仿佛整个世界的边缘,就在那里!
“陆--地--!!!”
“新大陆!是新大陆!!”
“老天爷!我们找到了!找到了啊!!!”
甲板上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吼!哭声、笑声、嘶哑的呐喊声、疯狂的捶打船舷声...所有压抑了数月的恐惧、绝望、痛苦和不甘,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水手们互相拥抱着,捶打着,涕泪横流,状若疯癫!连一向沉稳的李校尉,此刻也老泪纵横,死死抓着舵轮,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赵吉呆呆地站在船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望着那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壮阔的海岸线,视野迅速模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盐渍和血污,汹涌而下,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历经生死、穿越绝望、最终触摸到神迹的狂喜与震撼!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湿滑、布满碎木的甲板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是跪拜天地,而是叩谢这片接纳了他们这群漂泊者、绝望者的新生之地!更是告慰那些永远留在了深蓝之下的亡魂!
破浪号拖着残破的身躯,缓缓驶近那片梦寐以求的彼岸,海岸的景象在眼前徐徐展开:金黄色的沙滩宽阔无比,向两侧无尽延伸;其后是郁郁葱葱、高耸入云的森林,树木的形态极其奇特,树干笔直光滑,树冠如伞,散发着一种清冽而陌生的芳香;再远处,是低缓起伏、覆盖着奇特低矮植被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内陆朦胧的黛青色山影之下,整片土地,散发出一种古老、宁静、磅礴而充满野性生机的气息。
没有炊烟,没有港口,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
这是一片真正的、未被任何已知文明踏足的处女地!
破浪号在一片相对平静、沙滩平缓的海湾艰难搁浅,放下小艇,赵吉、李校尉和一群还能行动的水手,踏上了这片坚实而陌生的土地。
脚下是细腻温暖的金沙,鼻尖萦绕着混合了海腥、奇异植物清香和泥土芬芳的空气,耳边是海浪温柔的拍岸声和森林中传来的、从未听过的清脆鸟鸣,几只体型硕大、皮毛灰褐、用强壮后腿跳跃前进、腹部挂着育儿袋的奇异生物,在不远处的灌木丛边好奇地张望着这群不速之客,旋即敏捷地跳开。
赵吉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淌,他走到一丛盛开着艳丽花朵、形态奇特的灌木旁,轻轻触摸那坚韧的叶片;他走到海边一片巨大的礁石群旁,发现了一些堆积的贝壳残骸,显然是被某种生物长期食用后留下的痕迹,附近还有一些被磨制过的石器碎片散落--这里并非完全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只是他们尚未现身,或者,稀少得如同沧海一粟。
但这片广袤、富饶、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土地,是真实存在的!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帝国,它等待着被命名,被探索,被...拥有!
赵吉走到一块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平整的砂岩前,他解下腰间那柄从王胖子手中夺来的腰刀--这柄沾过叛乱者鲜血的凶器。
“锵!”
腰刀出鞘,赵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新生大陆的气息永远烙印在肺腑之中,他举起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信念,在那巨大的、象征着亘古荒凉的砂岩上,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个字--
“魏”。
石屑纷飞。
“从此以后,日月所照,皆为魏土。”
他转过身,张开双手,泪流满面:“我们,可以回家了,去禀告陛下,去告诉所有人,这里,也是帝国的疆土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金色的沙滩上,洒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也洒在那刚刚镌刻在古老大陆的、崭新的“魏”字上。
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