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欧洲
第六百九十三章 欧洲 (第2/2页)码头上人头攒动,肤色各异:裹着头巾、蓄着浓密胡须的阿拉伯和柏柏尔商人;皮肤黝黑、背负着沉重货物的非洲奴隶;穿着紧身上衣和灯笼裤、腰间挎着细长刺剑的葡萄牙绅士;身着华丽丝绸长裙、却难掩风尘之色的贵妇;更多的是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本地平民和乞丐,喧嚣的声浪混杂着各种听不懂的语言--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甚至德语、法语,扑面而来,嘈杂而混乱,带着一股浓烈的、与东方截然不同的、混杂着鱼腥、汗臭、劣质葡萄酒、教堂熏香以及海风咸腥的复杂气息。
“老天爷...这...这比卡利卡特还要挤!”一个年轻水手忍不住惊叹。
“看那些船!那旗帜...乖乖,佛郎机人老家果然热闹!”老兵指着港口中那些悬挂着不同王室纹章的船只,语气凝重。
杨哲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港口最高处,那座巍峨耸立、用洁白大理石砌筑的贝伦塔,以及塔楼上飘扬的葡萄牙王室旗帜。他的视线扫过塔楼侧舷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扫过塔下严密巡逻的卫兵,最后落在港口内那些明显加强了戒备、炮门开启的葡萄牙战舰上,阿尔布克尔克舰队覆灭的消息显然已传回本土,整个里斯本如临大敌。
“陈将军,”杨哲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审视的味道,“挂出使节旗,准备舷梯。传令各船,炮门开启,保持最高警戒,未得号令,一铳一炮不得轻发--但要让整个里斯本,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炮口!”
“末将领命!”陈沧沉声应道,他知道杨哲又要用之前用过的、很有效的招数--威慑!用绝对的力量,在这片龙蛇混杂、敌意潜藏的欧洲首站,砸下大魏最深的印记!
沉重的舷梯轰然放下,搭在里斯本古老条石码头的瞬间,整个喧嚣的港口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喧嚣叫卖、争吵喝骂、船只装卸的噪音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惊愕、恐惧、好奇、贪婪、深深的忌惮--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射向这群不速之客。
杨哲当先迈步,踏上了欧罗巴灼热而陌生的土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这片充斥着斑斓色彩、浓烈体味、金属反光与石质建筑的土地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倒性的存在感,陈沧率领二十名身着玄黑镶银钉皮甲、腰悬雁翎刀、肩挎最新式燧发火铳的亲卫,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敲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以他们为中心,汹涌扩散,趾高气扬的绅士收敛了笑容,下意识地后退;搬运货物的奴隶僵在原地,不敢稍动;商人停止了讨价还价,眼神惊疑;几个站在远处、金发碧眼、穿着紧身皮外套、腰间挎着弯刀的英格兰或法兰西冒险家,更是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甚至骇然的神情--这支东方船队的规模、那巨舰上黑洞洞指向港口和贝伦塔的炮口、以及眼前这些士兵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百战余生的冷硬肃杀之气,都远超他们最疯狂的想象!
杨哲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鸦雀无声的人群,径直走向码头后方那片依山而建、金碧辉煌的王宫方向。那里,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特使,已率领着满朝华服贵族和全副武装的王室卫队,在宫门前严阵以待。这位特使年约五旬,面容刻板,身着镶嵌金线的深红天鹅绒礼服,眼神锐利如鹰,带着王室的威严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惧,看向这批用炮舰叩开国门的东方使者。
通译上前,用带着口音、却异常清晰的葡萄牙语高声宣示:“尊贵的葡萄牙王国特使!我乃大魏皇帝陛下钦命特使,海外都督府都督同知杨哲!奉旨远航,通商诸邦,宣示德化!今至贵国里斯本,特来拜会!递交通商国书!”
特使的目光在杨哲那身寒酸的青衫和身后肃杀的精锐亲卫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杨哲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眸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霍尔木兹、基尔瓦、西非据点受迫的消息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挤出一个程式化的、极其僵硬的笑容,用洪亮的葡萄牙语回应:“远道而来的大魏特使!里斯本的宫殿向...远方的客人敞开!请!”
盛大的宫廷“宴请”在一种表面奢华、内里如履薄冰的气氛中进行。巨大的宫殿内,哥特式的高耸穹顶下,点燃了无数蜡烛,却依旧驱不散那股阴冷的气息,金盘银盏堆砌如山,盛满了烤得焦香的乳猪、整只的孔雀、色彩艳丽的甜点,以及大量气味浓烈的香料,衣着暴露、涂抹着厚重铅粉的宫廷乐师弹奏着音调古怪的鲁特琴和竖笛,舞女扭动腰肢,金饰在烛火下闪烁。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贵宾席上那个青衫身影,音乐显得空洞,舞蹈显得僵硬。
佛郎机国王并没有出席,据说是卧病在床,代表国王的曼努埃尔特使和贵族们试探性的敬酒与恭维,如同石沉大海,杨哲浅尝辄止,对眼前的奢华喧嚣视若无睹,他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席间流转的信息:贵族们华服下的虚弱与不安;商人代表眼中闪烁的贪婪;教士们那审视异端的冰冷目光;以及角落里,几个穿着相对朴素、气质更显精悍的英格兰和法兰西使节,眼中毫不掩饰的、豺狼般的兴趣。
当杨哲抛出那份措辞强硬、要求葡萄牙王国承认大魏在东方及非洲已获利益、开放里斯本为通商口岸、并给予大魏商船最惠国待遇的《通商互惠条约》草案时,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承认东方利益?开放里斯本?最惠国待遇?”一位蓄着花白胡须、佩戴着巨大黄金十字架的红衣主教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愤怒而尖锐,“特使大人!这是对基督世界秩序的亵渎!是对葡萄牙王国历经数十年、无数勇士鲜血换来的海外保教权的挑战!王国绝不会接受如此丧权辱国的条款!”
“丧权辱国?”杨哲缓缓抬起了眼皮,深渊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流,瞬间锁定了那位慷慨激昂的主教。
喧闹的大殿,刹那死寂,烛火似乎都为之一暗。
那主教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激昂的控诉戛然而止,他迎上杨哲的目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愤怒,不是威胁,而是一种纯粹的、对信仰与生命的漠视,如同神灵在俯视蝼蚁!他握着黄金十字架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后面斥责“异教徒”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杨哲的视线缓缓扫过其他义愤填膺的贵族和教士,凡是被他目光触及者,无不感到脊背发凉,如同被毒蛇盯上,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绝对力量带来的死亡凝视下,瞬间消散大半。
“秩序?”杨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在霍尔木兹海峡沉没的舰队,在基尔瓦化为废墟的堡垒,在西非被迫开放的港口...这些,就是贵国用鲜血换来的‘秩序’?我大魏陛下,承天受命,统御万方。陛下目光所及之海域,顺之者昌,逆之者...”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宫殿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外,那里,“定海”号巍峨的身影如同海上山岳,船舷炮口在夕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我今日来,不是请求,是告知。签下这份条约,里斯本将成为大魏商船驶向更广阔欧罗巴的友好港湾,贵国商人亦可分享东方丝路之利,若不签...”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陈沧,“陈将军,传令各船,炮口校准,试射准备。”
“末将遵命!”陈沧抱拳,声如洪钟,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等等!”曼努埃尔特使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他猛地站起身,华丽的礼服因剧烈的动作而颤抖,“特使…特使大人息怒!此事…此事关系重大!可否...可否容我禀明国王陛下,再行...”
“明日此时。”杨哲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若无明确答复,海军的炮火,便是大魏的国书。”
沉重的笔尖饱蘸墨水,在羊皮纸条约文书上划过,留下屈辱的印迹。曼努埃尔特使握着笔的手在剧烈颤抖。当他终于签下名字并盖上印章时,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里斯本,这座欧洲通往世界的大门,在东方巨舰的炮口下,被迫向大魏敞开了。消息如同野火般蔓延,震动了整个欧罗巴。
......
条约签订,大魏在里斯本的商馆迅速设立,杨哲并未久留于无谓的宫廷周旋,他如同一只最贪婪的幽灵,利用大魏船队带来的、令人无法抗拒的丝绸、瓷器和金银,疯狂地收集着关于这片古老大陆的一切信息,他频繁出现在里斯本的港口、市集、大学、乃至那些阴暗的酒馆和情报贩子的巢穴,一张张绘制精密的羊皮纸地图--囊括了英吉利海峡、北海、波罗的海,一本本沾满油污的航海日志、甚至几页从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银行流出的、记录着各国财政状况的密档残片,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他临时下榻的商馆。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地图上细密的线条,审视着英格兰都铎王朝那孤悬海外的岛屿,法兰西瓦卢亚王朝深陷意大利战争的泥潭,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诸侯林立、宗教裂痕日益扩大的版图,还有那被奥斯曼土耳其阴影笼罩的地中海...
“参议大人,”陈沧呈上一份由通译整理的情报,“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近年大力扶持私掠船,劫掠西、葡商船,其海军虽小,但水手凶悍,船只轻捷,尤擅逆风作战。其国中,贵族圈占土地养羊以牟毛纺暴利,流民遍地,怨声载道,恐生内乱。”
“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深陷意大利战事,与西班牙、教皇国、神圣罗马帝国纠缠不休,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其海军主力困于地中海,大西洋沿岸防备空虚。”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空有雄心,实则受制于选帝侯,境内宗教邪说蔓延,挑战教皇权威,新旧教派冲突一触即发,随时会起波澜。”
“至于西班牙...双王虽已故去,但其外孙查理,身兼西班牙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继承人,野心勃勃,坐拥美洲金山银海,正打造庞大舰队,恐成我大魏未来劲敌,然其领土分散,内部矛盾重重,尼德兰(荷兰、比利时)等地对其统治怨声载道...”
杨哲默默听着,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英吉利海峡。深渊般的眼底,那点名为“兴趣”的火焰无声地燃烧--欧洲,并非铁板一块,这是一个充满野心、贪婪、分裂与火药桶的大陆。葡萄牙的衰落已成定局,西班牙的崛起锋芒毕露却根基不稳,英格兰如同阴险的豺狼在侧窥伺,法兰西困于陆地争霸,德意志则深陷信仰撕裂的泥潭...一盘远比东方诸侯倾轧、南洋土王争斗更为宏大、复杂、也更为凶险的棋局,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拿起一枚缴获自佛郎机军官的、雕刻着圣母像的银质十字架,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和繁复的纹路,这十字架背后所代表的力量,曾是统摄欧罗巴灵魂的枷锁,如今却也在这大航海与思想变革的浪潮冲击下,摇摇欲坠。
“告诉那些英格兰和法兰西的使者,”杨哲放下十字架,“大魏愿与所有致力于海上自由、反对西葡垄断的王国...进行‘友好’的贸易,尤其是,他们感兴趣的火器图纸、造船技术和关于美洲的海图,价格,可以商量。”
分化,利用欧罗巴诸国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与贪婪,在西班牙这个庞然大物的侧翼埋下钉子,为大魏未来更深入的介入,布下先手,陈沧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兴奋:“末将明白!”
......
在里斯本停留月余,榨干了这座港口城市最后一点有价值的情报,并初步建立了与英格兰、法兰西非官方的隐秘联系后,杨哲下令船队启程返航,庞大的舰队在里斯本港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离,再次投入大西洋的怀抱,这一次,他们将沿着非洲西海岸南下,绕过好望角,踏上归途。
归航的旅程相对顺遂。熟悉的海域,有利的风向,让船队得以休养生息,杨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定海”号宽大的舰长室内,巨大的桌案上,铺满了此次西行获得的海图、情报和物产样本,一张用朱笔精心勾勒的巨大地图占据了中心位置--从钱塘江口,穿过南洋诸岛,横跨印度洋,绕行好望角,沿非洲西海岸北上至里斯本,一条清晰的红线标注着大魏舰队史诗般的航程,地图的边缘,是粗略勾勒的欧罗巴诸国轮廓,以及更西方那片被标注为“新大陆”的、尚属未知的广袤土地。
他仔细审阅着书记官整理好的、厚达尺余的文书:《佛郎机西非据点兵力及奴隶贸易网络详录》、《欧罗巴诸国风物志及权力格局探析》、《西洋舰船火器及航海技术图说辑要》、《特许商行西非拓殖方略刍议》...每一份都凝聚着此行的血汗、算计与冰冷的观察,这算是...答卷。
某一日黄昏,船队再次驶近风暴角,比起上次的灭世之威,此刻的角区海面“温和”了许多,虽依旧风急浪高,却已无法撼动这支经历过真正考验的船队,杨哲独立于艉楼,望着那曾经吞噬了水手、也淬炼了船队意志的险恶海角在暮色中渐渐远去。
就在这时,通译引着一位在里斯本“招募”来的、郁郁不得志的葡萄牙制图师费尔南多,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个用象牙和乌木精心镶嵌的地球仪。
“尊...尊贵的参议大人,”费尔南多操着生硬的汉语,眼中闪烁着学者特有的狂热与一丝恐惧,“这是...这是根据最新航行记录和...古希腊学说复原的...大地,是圆球!您看!里斯本在这里...绕过风暴角,沿非洲南下...向东...穿过印度洋...马六甲...就能...就能回到大魏!一直向西...跨越大西洋,也能...也能抵达东方!只是...只是中间隔着那片巨大的‘新大陆’...”
地球仪在烛光下缓缓转动,精致的雕刻描绘出已知世界的轮廓。杨哲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旋转的球体,深渊般的眼底,第一次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一直以来的认知--天圆地方,四极八荒--被这个冰冷的球体彻底颠覆!顾怀昔日那句如同呓语般的话,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就能回到原地…”
费尔南多还在激动地解释着麦哲伦船队试图向西环球航行的计划--虽然尚未成功...但杨哲已听不进去了,他的手指划过地球仪光滑的表面,从里斯本向西,划过那片标注着“海洋”的广阔蓝色,再向西...理论上,越过那片巨大的“新大陆”或绕行其南端,继续向西...就能回到起点!回到大魏!
荒谬!无稽!违背了所有根深蒂固的常识!
然而...这精密的仪器,这严谨的推导,这无数航海家用生命验证的航线...又在冰冷地诉说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
杨哲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舰长室的舷窗,投向西方那片吞噬了夕阳、也吞噬了所有已知界限的、深邃无边的蔚蓝。那里,是更庞大的世界,是颠覆认知的真相,是...顾怀口中那看似无稽、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迷思!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亢奋、战栗与冰冷计算欲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惯常的理智堤坝,如果...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世界的棋盘,将不再是平面的征伐,而是一个立体的、循环的囚笼...或者说...猎场?!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深渊般的眼眸中,那点名为“棋局”的火焰,从未如此刻般熊熊燃烧,几乎要焚毁一切!
向西...一直向西...回到原点?
呵...听起来是那么无稽。
却又...带着令人战栗的、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