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靖难檄传起刀光
第十五章:靖难檄传起刀光 (第1/2页)当第一缕带着塞外萧索寒意的晨曦,挣扎着穿透北平城上空那终年不散的、仿佛由无数征人铁衣之上凝结的沉重铅云,缓缓地洒向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夜无声血洗的巍峨燕王府时,整座雄城仿佛都从一场充满了惊悸与不安的噩梦之中,被强行唤醒了。朱棣没有像一个胜利者那般高坐于那张象征着他在这座府邸之中无上权威的主座之上,而是独自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那空旷得足以回荡起心跳声的冰冷大堂中央。他的目光,穿透了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麒麟镇守图案的朱红色大门,越过了庭院之中那些尚在为昨夜的血腥杀戮而瑟瑟发抖的假山与古树,径直望向了那遥远的、被灰白色的晨曦染成一片混沌的南方天空。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半分属于凡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在亲手将那座连接着过去所有温情与幻想的独木桥彻底斩断之后,所剩下的,冰冷的、坚硬的、再无任何退路可言的,绝对沉静。
数十名王府的内侍,正迈着碎步,将两具用厚厚的草席严密包裹着的人形重物,从后堂那扇不起眼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搬运出去。草席的缝隙之间,依旧有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无声地,向外渗透,滴落在那些刚刚被清洗干净的、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蜿-蜒的痕迹,又立刻被另一群早已在此等候的仆役用浸透了清水的布巾,飞快地擦拭干净,仿佛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连同他们所代表的金陵皇权,都只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肮脏的错误。
世子朱高炽那肥胖而又略显臃肿的身影,带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侧殿匆匆地走了进来。他那张素来以仁厚沉稳著称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与后怕,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更是布满了因一夜未眠而产生的细密血丝。他走到朱棣的身后,看着自己父亲那如同铁铸雕像般挺拔而又孤寂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一种带着几分颤抖的、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劝道:“父王,天,已经亮了。张昺与谢贵二人虽是死有余辜,然其毕竟是朝廷钦差,此事,断然是瞒不住的。金陵那边一旦得到消息,恐怕……恐怕一场滔天大祸,便在眼前了。您还请……还请暂且歇息片刻,保重身体,我等,还需早做打算啊。”
朱棣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片灰白色的南方天空之上,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将那层层的云雾,与那数千里的空间阻隔,都彻底看穿。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朱高炽甚至以为自己的话语早已被这满室的血腥味所吞噬,终于,他缓缓地开口,那声音低沉而又沙哑,仿佛不是从他的口中发出,而是从他那颗早已被无尽的愤怒与悲凉所填满的胸腔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打算?呵呵……高炽,你可知,从昨夜为父拔剑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早已再无任何打算可言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半分平日里的威严与霸道,只有一种在彻底斩断了所有退路之后,才会拥有的深沉的、冰冷的疲惫。他看着自己的长子,这个他素来不喜、却又不得不倚重的继承人,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预的怅然。
他缓缓抬起那只右手,那是昨夜亲手斩下两位朝廷命官头颅的右手,尚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在灰白色的晨光下,他静静端详着,心中感慨万千:“为父这一生,自小便随父皇南征北战,在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今日这燕王的爵位。我敬他,畏他,也学他。我学他的用兵如神,学他的杀伐决断,更学他那份为了这朱家江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帝王心术。可我终究不是他,我心中尚存着一丝他早已在登基之后便彻底抛弃的东西,那东西名叫‘人伦’,名叫‘亲情’。”
他本以为,那高坐于金陵龙椅之上的好侄儿,身上也流淌着朱家的血,该存着这份情。他本以为,侄儿削藩只是为了巩固皇位,只要自己退一步,再退一步,变成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疯子,一个任由他随意折辱的懦夫,他便会念及这最后一丝叔侄之情,为自己、为满府的家小、为所有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留下一条活路。
然而,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无尽自嘲与悲凉的惨烈笑容:“可我终究是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父皇,他没有父皇那份虽猜忌刻薄却依旧能分清敌我的帝王胸襟。他只是一个被齐泰、黄子澄那两个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酸腐书生彻底洗脑的理想主义痴儿。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对错,没有亲疏。所有不符合他那套‘仁政’美梦的存在,便都是该被毫不留情地抹去的异端。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臣服,他要的是我的命。”
朱棣的眼神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如同一块被极北寒风吹拂了万年的顽石。他看着朱高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声音缓缓说道:“所以,高炽,你记住。从今天起,你我无需再有任何幻想。这已不再是一场关于叔侄之间权力争斗的家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说罢,他不再理会早已被这番话深深震撼的朱高炽,只是大袖一甩,迈开那沉重的、仿佛能将金砖踩出裂痕的步伐,径直向着王府最深处那个终年被檀香与烛火笼罩的朴素静室走去。他的背影在清晨那熹微却又带着几分血色的光芒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即将挣脱所有束缚、将整个天下搅得天翻地覆的决绝与悲壮。
静室之内,早已燃起了数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映照得分毫毕现。一股清雅带着几分苦涩的安神檀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从门外飘入的淡淡血腥味。姚广孝这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早已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舆图之前。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眼,仿佛早已预料到朱棣的到来。他身前的矮几之上没有摆放任何兵书或战报,只静静铺着一卷由明黄色丝绸精心包裹的厚重典籍。那典籍的封皮之上,用苍劲充满无上威严的笔法写着四个大字——《皇明祖训》。
朱棣屏退了所有跟随而来的下人,独自一人缓缓走入这间即将决定未来数十年帝国命运的静室。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姚广孝身旁盘膝而坐,将目光同样投向那卷散发着淡淡霉味与岁月气息的古老典籍。
静室之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在为某个即将被彻底颠覆的旧时代敲响最后的丧钟。终于还是姚广孝缓缓睁开了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打破了这令人凝固的沉静。他没有像朱高炽那般去劝慰,也没有像张玉、朱能那般去表忠,他只是用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平静地提出了一个看似与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王爷,您可知当年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能从一个放牛娃、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最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朱棣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没想到姚广孝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沉吟片刻,才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是徐达的将才,是常遇春的勇武,是李善长的谋略,更是那数十万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百战雄师。”
“不。”姚广孝缓缓摇头,他那张枯槁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于神祇俯视凡人般的悲悯微笑,“那些,王爷您所说的,都只是‘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是足以让太祖高皇帝有资格与陈友谅、张士诚那等绝世枭雄在棋盘之上一较高下的本钱。”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轻轻抚摸着面前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皇明祖训》,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太祖高皇帝,他真正无敌于天下的武器,是‘名’。”
“‘名’?”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对,就是‘名’。”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却又充满了洞悉事物本质的绝对自信,“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名!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名!是那个足以将天下所有汉人的心都凝聚在一起,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之流血、为之牺牲的大义之名!”
“王爷您看,”他将目光转向那幅巨大的舆图,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智慧光芒,“如今金陵城里的那位,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是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京营三大营吗?是他那只懂得在江南水乡之上耀武扬威、一旦离了水便如同废物的水师吗?还是那几个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酸腐书生?”
他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轻蔑的冷笑。
“都不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同样是‘名’。是‘朝廷’之名,是‘天子’之名。这个名代表着法统,代表着正朔,代表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大义。只要这个‘名’还在他手中,那么天下所有的官吏便必须听命于他;天下所有的军队便必须为他而战;天下所有的百姓便必须视他为君。而我们,”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残酷,“无论我们有多少兵马、多精良的铠甲,只要我们举起反旗,那么在天下人眼中,我们便只是一群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所以,”姚广孝的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我等若要取而代之,必先从根基之上动摇他这个‘名’!我等要为我们自己寻一个新的‘名’!一个比他的‘天子’之名更正、更纯、更能得天下人心的大义之名!”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僧袍却口吐着足以颠覆天下之言的妖僧,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恍然。他知道,姚广孝将要为他揭开那张通往紫禁之巅的最后的底牌。
姚广孝没有再多言,他只是缓缓地用他那双干枯的却又异常稳定的手解开了那卷《皇明祖训》之上那根早已褪色的金色丝带。他将那本厚重的、散发着淡淡霉味与岁月气息的典籍缓缓地在朱棣面前展开。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充满了太祖朱元璋个人风格的苍劲霸道的朱批之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那最为核心也最为关键的一页之上。
朱棣凝神看去,只见那由上等宣纸制成的书页之上,用最庄重的馆阁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藩王都为之胆寒的严酷家法。
然而,姚广孝的手指却并未停留于此。他的指尖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轻轻在那行严酷家法的下方一行看似毫不起眼却又充满了无限遐想空间的补充条款之上点了一下。
朱棣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轰——————!!!”
这短短的二十一个字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狠狠地劈入了朱棣的脑海之中!他那颗本已因连日的屈辱与愤怒而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来自于他自己父亲的“圣光”照得微微发烫。
“王爷,”姚广孝那沙哑的、充满了蛊惑之力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缓缓响起,“您看,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洞察万古。他早已料到日后必有奸臣当道、蒙蔽君王、霍乱朝纲之日。他留下这道祖训,便是未雨绸缪,是他老人家亲手赐予您这等手握重兵、镇守四方的亲王一道可以悬于那些奸佞之臣头顶之上的无上法剑!”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
“如今,齐泰、黄子澄之流蛊惑君心、党同伐异、残害宗室、逼死湘王、构陷诸王,其行与那前朝的赵高、董卓又有何异?此非‘奸恶’,又为何物?”
“当今圣上被此二人蒙蔽,以至亲疏不分、忠奸不明,坐视宗室凋零、社稷动荡。此非‘朝无正臣’,又为何状?”
“所以,”姚广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上的绝对自信!“我等此番兴兵,非为谋逆!非为篡位!”
“我等乃是奉太祖高皇帝之遗诏,承太祖高皇帝之天命,行‘清君侧’之大义!是为这朱家的江山清除奸佞!是为这大明的天下扫清尘埃!此乃天下至忠、至孝、至仁、至义之壮举也!!”
这番话字字诛心、句句如雷!它巧妙地将一场即将要血流成河的骨肉相残包装成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内部清理;将一场注定要颠覆一个王朝的军事叛乱升华为了一场为了维护“祖宗家法”而不得不行的神圣的讨伐!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挣扎与不忍也终于在这番充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的“歪理”之下彻底地烟消云散。他知道,姚广孝为他找到了那把可以打开天下人心的钥匙,也为他找到了那件可以掩盖所有血腥与罪恶的最华丽的外衣。
静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扭曲,仿佛两尊正在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共同谱写剧本的魔神。
许久,许久。朱棣那低沉的、充满了金属质感的声音才再次缓缓响起。
“先生,”他看着姚广孝,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笔墨,伺候。”
一场即将要将整个大明王朝都拖入无边战火的舆论战争,其第一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战斗檄文,终于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静室之内由一个矢志要夺取天下的亲王和一个洞悉了天下人心的“黑衣宰相”联手开始逐字逐句地锻造。
他们就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苦茶,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开始了对这篇即将要传遍天下的檄文进行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推敲。
从标题的最终确立——“奉天靖难”,这两个词本身便是一件强大的武器。“奉天”意味着他们的行动是顺应天意、是替天行道,直接从根源之上挑战了建文帝“天子”之名的合法性;而“靖难”则更是神来之笔,它将一场本该是“叛乱”的军事行动巧妙地定义为了一场为了平定国家危难而不得不行的“义举”,让他们从一个挑战者瞬间变成了一个拯救者。这两个词便已然将他们立于了道德的不败之地。
而在正文的内容之上,两人更是字斟句酌,每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充满了政治的智慧与诛心的算计。他们将所有的罪责都巧妙地归于了齐泰与黄子澄这两个“奸臣”的身上,将他们描绘成了蛊惑君心、残害宗室、意图架空皇权、颠覆社稷的当世赵高。而对于那位他们真正的敌人——建文皇帝朱允炆,檄文之中却充满了“惋惜”与“同情”,将他描绘成了一个被奸臣蒙蔽了双眼的、值得被拯救的、可怜的“受害者”。如此一来,他们此番兴兵便不再是“臣伐君”,而是“叔救侄”,是一场充满了人伦与道义的正义之师。
当姚广孝用他那瘦劲的、充满了禅意与杀伐之气的笔锋将这篇充满了正义凛然之气却又字字都浸透着无尽杀机的檄文最终工工整整地誊写于那张由上等宣纸制成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之上时,窗外那片漆黑的、压抑了太久的夜空也终于被一道撕裂了天际的惨白的闪电照亮了。
朱棣静静地看着那篇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文章,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犹豫与挣扎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他知道,从这篇檄文传出的那一刻起,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位被逼无奈的藩王。他将是一位高举着“正义”与“天命”旗帜的乱世的开启者。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由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着篆体“燕王之宝”四个大字的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燕王金印。他看着那方冰冷的、沉重的金印,仿佛看到的是那遥远的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是那张他梦寐以求了半生的至高无上的龙椅。
他没有再有半分的犹豫,蘸足了那鲜红如血的印泥,在那篇尚带着墨香的檄文末尾重重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一个旧时代在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
墨迹未干。
杀机已起。
檄文被连夜以最快的速度印制出了数百份。朱棣将其中的数份亲手交给了那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身影。
有燕王府之中最精锐的斥候,他们将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将这道死亡的宣告送往大明南北所有的藩王府邸与边镇重地。
更有一些穿着最破烂的衣服、身上散发着一股常年流浪的酸腐之气、眼神却精光四射、身形矫健得如同狸猫般的特殊信使。他们是丐帮帮主“九指龙”乔横麾下最顶尖的情报人员。他们将通过那张无处不在、遍布了整个帝国所有酒馆、驿站、勾栏、瓦舍的江湖网络,将这颗足以引爆整个天下的火种悄无声息地散播到每一个对朝廷心怀不满的角落。
朱棣静静地望着那些或矫健、或猥琐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那无边的深沉夜色之中。
他知道,这几张薄薄的、脆弱的纸张即将要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明江山之上掀起一场何等惊人的滔天巨浪。
而他,将是那个驾驭着这股巨浪的唯一的弄潮儿。
当那张浸透着一个亲王所有决绝与野心的“靖难”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无处不在的丐帮信使与燕王府最精锐的斥候化作数百道承载着死亡与变革的黑色闪电,射向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静的四面八方之时,一场更为重要的、也更为隐秘的汇聚,也正在北平城那座看似疯癫与绝望的燕王府的最深处悄然进行。这并非是一场诉诸于天下人心的舆论动员,而是一场诉诸于刀剑与意志的内部整合,是那头即将要挣脱所有枷锁的北方猛虎,在向整个世界亮出它最狰狞的獠牙之前,对自己麾下那两股来源不同、诉求各异、却又同样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核心武装所进行的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精神淬火。
夜早已深沉得如同泼墨,将整座北平城都笼罩在一片无边的、充满了未知与压抑的黑暗之中。然而,就在燕王府那座平日里专为豢养数百匹漠北良驹而建的巨大马厩的坚实地基之下,在常人目光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深达数十丈的黑暗地底,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庞大地下兵工厂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近百座高达数丈的巨大熔炉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贪婪地吞吐着熊熊的烈焰,那灼热得足以将人的骨血都一并熔化的恐怖热浪与那由数千名顶尖匠人挥汗如雨、日夜不息的锤击之声交织成一曲充满了钢铁与火焰、力量与希望的静默的雷鸣。然而,就在这片喧嚣工坊的一侧,一片新近开辟出的、足以容纳数千人同时操演的巨大地下演武场之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那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截然相反的、冰冷的、凝固的、仿佛连空气都已被彻底抽干的绝对死寂。
数千支巨大的牛油火把被插在演武场四周早已预备好的铁架之上,那跳动的火焰将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映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场中那数百道身影在粗糙的岩壁之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从地狱之中爬出的魔神般的巨大影子。演武场的两侧泾渭分明地站立着两拨气势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的人马,他们便是燕王朱棣手中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两柄最锋利的刀。
场地的左侧如同一片由最坚硬的玄铁浇筑而成的沉默的森林,整整齐齐地站立着数十名身形魁梧、气息沉凝的军中悍将。他们便是燕王麾下那支曾追随他数次深入大漠、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赫赫威名的百战之师的绝对核心。为首三人更是如同三座不可撼动的巍峨山岳,光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的士气都为之胆寒。居中的是那位被誉为燕军第一猛将的张玉,他一身由王神臂大师亲手为其量身打造的闪烁着森然乌光的“百炼破甲”重铠,将他那本就高大的身躯衬托得如同天神下凡。他没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是将一杆同样通体漆黑的浑铁长枪静静地拄在身前。那双深邃的、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轮回的眸子里古井无波,仿佛这世间已再无任何事物能让他那颗早已被沙场铁血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有半分的动容。在他的左侧则是那位以悍勇与狂暴著称的虎将朱能,他与张玉的沉静截然相反,即便是静静地站立着,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睛依旧在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他那只紧紧握着腰间刀柄的、青筋虬结的大手以及那从鼻腔之中不时喷出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滚烫气息都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体内的那股狂暴的、属于战场的毁灭欲望早已迫不及待。而站在张玉右侧的则是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静、眼神之中始终带着一种属于智将的沉稳与锐利的青年将领唐霄。他不像张玉那般不动如山,也不像朱能那般侵略如火,他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于苛刻的、审视的目光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早已将这整个演武场都纳入了他自己的沙盘之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推演。在他们三人的身后是数十名同样身披重铠、手按战刀的千户、百户,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属于职业军人的绝对的纪律与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无限忠诚。
而在演武场的右侧,景象却又是截然相反。与左侧那如同铁铸的方阵所散发出的整齐划一的纪律与杀伐之气不同,这一拨人只有寥寥十数人,他们的站位看似散乱毫无章法,却又各自占据着一个最便于自己观察也最便于自己发挥的位置,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充满了江湖草莽气息的诡异的平衡。他们便是姚广孝耗费了十数年心血,为朱棣、也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乱世所精心打造的那支隐藏在所有光明之下的影子军队——“瀚海龙庭”。
为首的并非是某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而是一个斜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铺着一张完整的华贵白虎皮的紫檀木软榻之上的绝色女子。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紧身劲装,剪裁得将她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同一条黑色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在肩后,更衬得她那张本就妩媚的脸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妖异。她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弯月、眼若桃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神情的眸子里仿佛藏着能将世间所有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无尽风情。她手中没有刀剑,只是把玩着一把由纯金打造扇骨、扇面之上却用最上等的苏绣以一种凄美而又诡异的笔法绣着一幅“美艳天女引渡无数亡魂共赴血河”的“引魂图”的淬毒折扇。她正用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对面那群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丘八”的军中猛将,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世不恭与不屑的娇笑。她便是那个曾以美色与毒药在无声无息之间便瓦解了数个南疆土司联盟的西南邪派“血莲教”的前任教主,如今“瀚海龙庭”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与媚术的大行家——“血观音”,秦钰绮。
在她的身后,如同一座真正的、沉默的铁塔般静静立着一个身材魁梧得近乎于非人的壮汉。他身高至少九尺,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同一块块坚硬的花岗岩般虬结贲张,将那身由一整张巨大的黑熊皮所制成的坎肩都撑得鼓鼓囊囊。他双手抱胸,那两条手臂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上近乎一倍。他脸上是典型的蒙古人种的深刻轮廓,一双细长的、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属于草原狼王的凶悍与狡黠。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来自于广袤草原的最原始也最狂野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让周围那灼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他正是那个据闻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在漠北的战场之上徒手撕裂了三头奔狼的“蒙古力王”,铁木真格。
而在他们这一群看似张扬的“妖魔鬼怪”的阴影之中,还隐藏着几个更为致命的存在。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身材中等、其貌不扬、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老实巴交的憨厚笑容的中年文士正蹲在地上,借着火光用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眼神摆弄着几个造型精巧、结构复杂、不知有何用处的金属零件。他那双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细腻、骨节分明的手异常的稳定,仿佛这满室的杀伐之气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便是那位原蜀中唐门的外姓弟子,因其所研究的毒药与机关太过阴毒违背了门规而被驱逐出师门的机关与毒药的大师——“鬼手”,杜先生。而在另一个更为深沉的黑暗角落里,一个始终笼罩在宽大斗篷之下的身影更是如同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他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任何属于生灵的气息。若非那偶尔从斗篷的缝隙之中反射出的一点冰冷的、如同毒蝎尾针般的寒芒,恐怕任谁见了都会以为那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影子。他便是“瀚海龙庭”之中最为神秘也最为令人恐惧的首席刺客,那位曾在万军之中悄无声息地取走了数名蒙古万户长首级的“沙蝎子”,魏通。
这两股代表着“秩序”与“混乱”、代表着“军阵”与“江湖”的截然不同的力量,就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巨大地下空间之内形成了强烈的、充满了张力的对峙。一边是钢铁洪流的沉默与纪律,另一边则是群魔乱舞的诡异与自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要被彻底引爆的火药桶般的危险气息。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唯一一个能将他们这两种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彻底地捏合在一起的人。
终于,随着演武场尽头那扇由整块巨大玄铁打造的通往地下工坊核心区域的大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地被数名力士从内部推开,一个高大的、充满了无上威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燕王朱棣,身着一袭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由最上等的黑色云锦织就、领口与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翻滚龙纹的亲王大氅,从那片充满了钢铁与火焰的仿佛是来自于地狱深处的背景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他没有佩戴任何的王冠,那头乌黑的长发只是用一根简单的同样是黑色的发带随意地束在脑后。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那双鹰隼般的、锐利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从中剖开的眸子在跳动的血红色的火光映照之下闪烁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冰冷的光。
他没有立刻走上那早已为他备好的、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只是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演武场的正中央,走到那两股泾渭分明、气势截然相反的洪流的交汇之处。他沉默地用他那锐利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从左侧那些身披重铠、手按战刀、眼神之中充满了绝对忠诚与纪律的军中猛将,到右侧那些神情各异、气息诡异、眼神之中充满了贪婪、野心与不羁的江湖豪客。
整个演武场之内鸦雀无声,只有那数千支火把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这个仿佛是这片天地之间唯一主宰的男人身上。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不快,却又如同一口被敲响的来自远古的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这片巨大的地下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左侧那片由钢铁与杀气所组成的沉默的森林之上。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有力,充满了只有在沙场之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的军人之间才懂得的语言。
“众将士!”
“我朱棣,与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在漠北那片能将人的骨头都吹裂的风沙之中,在与那些凶悍得如同野兽般的蒙古鞑子的殊死搏杀之中,一刀一枪从那堆积如山的敌人与我们自己兄弟的尸体堆里挣扎着爬出来的,今日这所谓的富贵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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