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鉴昭昭·赤土公案·法槌惊尘
衡鉴昭昭·赤土公案·法槌惊尘 (第1/2页)堪培拉的雨,下得别有况味。那湿漉漉的铁锈气,并非凭空臆想,而是从这片古老红土地深处弥散开的历史氤氲。铅灰色的天幕低垂,连绵的雨丝仿佛要将时间都沁透。衡鉴院那对沉重的青铜门环,已被经年的雨蚀染成苔绿,锃亮处却又映出天光,像一双沧桑却灼灼的眼睛。门楣上,“明镜高悬”四个阴刻金字,在湿冷的晨雾中反倒愈发硬朗,透着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寒意。陈启明伫立在月台的石阶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法剑的鲨鱼皮鞘——冰凉,粗糙,带着某种来自遥远彼端的、旧金属特有的质感和魂魄。这柄剑,是熔了悉尼港老殖民法院钟塔里那口硕大的维多利亚铜钟铸造而成。剑鞘内侧,用纤锐的小楷刻着三行字,深深勒入皮革:“法不可枉,情不可纵,义不可夺”。冰冷字符下面,仿佛奔涌着昔日铜钟在殖民统治下发出的悠长哀鸣。今日他要审的案,不多不少,正把这沉甸甸的十二个字,赤裸裸地摊在了命运的天平两端。
雨声稠密。典狱长低沉的声音,硬生生凿穿了这片银亮的水幕:“使司,人犯带到。”声音未落,两名身着玄色雨披的法警,便押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而来。雨水瞬间浸透了老者身上褴褛的粗麻囚衣,贴在他嶙峋瘦骨上,勾勒出某种原始而苍凉的生命轮廓。脚镣沉重,每挪一步,便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刮出刺耳凄厉的“哧啦”声。老者微低着头,灰白湿发黏在额角颈侧。透过湿透囚衣的破口,隐约可见他肋下皮肤上烙刻着一个已然不甚清晰的古老图腾——那是红袋鼠部落尊奉的太阳神符,象征着烈焰与永恒的生命力。此刻,冰冷的生铁镣铐,正毫不留情地深深勒入那图腾周边的皮肉里,淤紫的血痕在昏沉沉的天光下格外触目惊心。这老者,便是穆拉。三天前,在新南威尔士州那片已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铁矿工地,他用一柄古老的石斧,决然地劈开了监工威廉的头颅。
陈启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手中那份尚带着墨香与潮气的卷宗上。威廉其人,如同幽灵,是属于约翰国殖民时代遗留在南太平洋土地上的、一个典型的缩影。他做过矿警,掌过皮鞭,最终成了铁矿的监工。红袋鼠部落世代守护的那片赤红圣山——瓦卡亚·托特(意为“大地母亲的脐带”),便是在殖民者的火枪和马靴下,被他用肮脏的契约夺去,最终化为尘土满天的矿坑。卷宗里黑白分明的铅字记载着:二十年前,一次本可避免的矿难,主巷道因威廉为赶工期而强行拆除了关键的承重木梁,瞬间如巨兽之口吞噬了正在挥汗的工人……其中便有穆拉唯一的儿子,一个尚未娶妻、名叫库拉坎的青年,被活活掩埋于万吨冰冷的赤土之下,尸骨至今未曾寻回。而穆拉那柄饮了威廉之血的石斧,其上镌刻的太阳纹路,正是当年部落祭祀圣山时,酋长专用的礼器。
“升堂。”陈启明的吐字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枚钉子,带着沛然之力,稳稳钉入层层雨帘之中。衡鉴院的公堂,是他上任后力主改建的。摒弃了殖民法院象征森严等级与漫长折磨的橡木长椅和高背法官席。取而代之的,是环形的梯形阶梯看台——宛如古希腊半圆剧场的规制,也暗合炎华“众目昭彰”之意。左侧端坐着几位红袋鼠部落的长老,他们身披染有云纹的古老兽皮,皮肤如干燥皲裂的红土地,眼神却像鹰隼。右侧是华人矿工的代表团,多是些被矿渣和血汗沁透了毛孔的精壮汉子,或面带愁苦,或眉含悲愤。后排的长条木凳上,挤满了《晏清报》等各家报馆的记者,钢笔沙沙作响,镁粉在袖中暗藏,空气中紧绷着一股欲要将所有细节吞噬的记录欲。最引人注目的,是设于堂中的巨大沙盘。按1:100比例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地复原了那个致死的阴暗矿洞:狭窄的巷道深处,几盏矿灯还保持着幽微的闪烁姿态,灯油几近干涸;地面上散落着铜制的怀表碎片,表面的玻璃化作齑粉;一柄沉重的石斧,深深嵌入暗红色的沙土之中——象征着威廉凝固的死亡血泊。那斧刃上,红袋鼠部落古老的太阳图腾,在烛台的光晕下,折射出幽微却令人心悸的赤红色反光。而这公堂本身的穹顶,低垂而圆润,由炎华顶尖的音律巧匠赵丽颖督造,能收声纳音,最轻微的一句呢喃,也能借这精妙弧度,清晰无误地回荡在每个角落的耳畔。
“穆拉,”陈启明拿起紫铜嵌玄铁的惊堂木,轻轻一击。清脆的回响在穹顶下层层荡开,如古刹晨钟,瞬间压住了堂外淅沥的雨声。“你可知罪?”
穆拉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下,浸湿了花白的胡须,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的石砖上。他的瞳孔浑浊,却燃烧着一种刻骨的火焰,盯住堂上的陈启明,沙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部族口音,字字却如投石入水,沉闷而坚决:“我劈的……是偷山的贼!圣山的石头会流泪,会流血!瓦卡亚母亲哺育了威廉三十年,他却用贪婪的镐头不断剜她的肉……山神借着我的手臂,让他偿还这笔血债!”他用带着老茧的手指,狠狠指向自己的心口。
“反对!”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凝重的氛围。公诉人席上,身着熨帖精致黑丝绒燕尾服、梳着油亮背头的约翰国裔律师戴维斯,“霍”地起身,动作夸张带起一阵风。他那考究的衣摆甚至拂过旁边一位土著长老露在兽皮裙外的、粗糙的草编鞋。戴维斯脸上挂着刻意的不屑与职业化的愤慨,抖开一张泛黄卷边的羊皮纸,纸张在堂内微弱气流中发出“噗啦啦”的陈旧叹息。“使司大人,被告已然当庭供认不讳!依照《炎华刑律》第二十三条,故意杀人者,当处绞刑!此乃律法昭昭!”他的手指点在羊皮纸上一个模糊的签名上,“更何况,‘红袋鼠部落’全体早在1830年,即已由当时‘合法’的酋长,在这份具有完全法律效力的地契上,自愿签字画押,永久让渡瓦卡亚山及周围林地!因此,威廉先生的采矿权,无可辩驳地完全合法!”
“轰!”看台左侧瞬间如滚水沸腾!一位身量极高、脖颈间挂着厚重兽骨项链、手持嵌有羚羊头骨的古老图腾柱的长老卡鲁,猛地将柱底重重地砸在石地上。羚羊骨空洞的眼眶间发出呜咽般的风啸。“谎言!”卡鲁的声音如同雷暴前的闷雷,他怒目圆睁,一把扯开左肩的兽皮披风,袒露出一道从肩胛骨蜿蜒至腰际、早已凝固成暗褐色蚯蚓状的狰狞鞭痕,“1830年?那个被朗姆酒彻底灌瞎了眼睛的‘酋长’,是殖民者的走狗!他们用枪指着我们孩子的头,用烧红的烙铁夹住祭司的手指……那印泥上的红手印,是被血浸透的!这也算得上合法?!”那疤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深峡,横亘在赤红的皮肤上,诉说着无声的控诉。
陈启明置于案几上的指腹,无声地轻轻叩击着光滑冰冷的硬木。他在那份殖民时代的地契边缘瞥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纹——那是一种特殊的波状暗花水印,正是老殖民政府印制不公契约时惯用的“火鸟印”标记,以显示其“官方”性。他不动声色,翻开了卷宗深处夹着的另一份报告——新南威尔士州矿务局那份语焉不详但纸背透着腐败气息的“矿难事故说明”。上面冰冷的铅字证实:穆拉之子库拉坎丧生的那次塌方,直接诱因就是威廉下令为节省成本赶工而强制拆除关键部位的坑道安全支架!这已非简单的工作过失,而是蓄谋的谋杀!陈启明的心,像被浸满了冰凉雨水的粗麻布缠紧了。
“传证人。”陈启明目光转向侧门。帘子掀动处,一个身影拄着单拐,“笃、笃”地敲打着石砖,艰难地挪进来。那是华人矿工老王,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像六十。他失去了小腿裤管空荡荡,右膝以下是简陋的木腿和皮绑带,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痛苦。这是去年又一次坍塌留下的印记。老王在证人席站定,粗糙的手紧紧抓着栏杆,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天……”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煤灰堵住了喉咙,带着止不住的颤抖,“那天威廉……又在指着穆拉老哥的鼻子骂,‘老土狗!磨磨蹭蹭等着舔地上的矿渣吗?!’”老王深吸一口气,复述的话语里混杂着恐惧和喷涌而出的愤怒,“他还把腰间的牛皮鞭子甩得啪啪响!说要让穆拉尝尝滋味!还……还指着我们所有蹲着等饭的矿工说:‘你们这些贱骨头,死了也只配填矿坑!还没老子脚下挖出来的铁矿值钱!’”老王的声音哽住了,浑浊的泪混着汗水滚落。
戴维斯立刻捕捉到机会,像一头闻到血腥的鬣狗:“反对!使司大人!该证人与被告同属社会底层矿工群体,存在明显且强烈的利益勾连关系!其证词可信度存疑!”他随即转向沙盘,自信地挥手指向那个象征死亡的石斧,“退一万步说!即便威廉行为存在争议——请注意,仅仅是‘存在争议’而非‘有罪’!——被告穆拉面对所谓的‘侵害’,其唯一合法、正当的途径,应当是向炎华衡鉴院申诉!寻求神圣法律的庇护!而非诉诸野蛮、原始的私刑暴力!此等行为,是对‘炎华法治’精神的公然践踏与羞辱!是对现代文明秩序根基的疯狂攻击!”他的话语如连珠炮,企图用正义和法律的名号筑起一道坚固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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