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熬煞·冰窖寒光
第021章熬煞·冰窖寒光 (第2/2页)预想中坚硬冰冷的撞击没有到来。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后背。那只手带着一种奇特的温热,并非滚烫,却如同寒冬里突然贴近的暖炉,瞬间驱散了他背后一小片刺骨的寒意。花痴开沉重的眼皮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夜郎七的脸近在咫尺。那张常年如寒冰覆盖的脸上,此刻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花痴开却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惯常的冷硬覆盖。夜郎七另一只手伸过来,并非搀扶,而是用粗糙的指腹,极其利落地拂去了他眼睫上凝结的一层细密白霜。
“时辰未到。”夜郎七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托在他背后的手却并未松开,那奇异的温热持续地透入骨髓,对抗着冰窖的酷寒,“能堆起来,不算本事。能堆起来还站着,才算熬过了第一口煞气。”
花痴开冻僵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身体依旧麻木,但后背那一点温热,如同黑暗冰原上燃起的微小篝火,让他没有彻底坠入无意识的深渊。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努力想站直身体,却徒劳无功,只能依靠着夜郎七那只手的力量支撑。
夜郎七不再言语,半扶半架着几乎冻僵的花痴开,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冰窖木门。每一步都踩在坚硬的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外面世界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岩浆,猛地涌了进来,与冰窖里盘踞的千年寒气轰然对撞!花痴开被这剧烈的温差冲击得眼前一黑,浑身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光线刺得他瞬间闭上了眼睛,灼热的空气烫得他裸露的皮肤针扎似的疼。
“呼……咳咳……”他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身体内部冰火交织,翻江倒海。过了好几息,他才勉强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与酷热,颤巍巍地睁开眼。
午后的阳光猛烈地泼洒在庭院里,蝉鸣聒噪,树叶蔫蔫地垂着。管家福伯正端着一个托盘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托盘上放着两碗冒着袅袅热气的姜汤。福伯看到他们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快步迎了上来。
“七爷,痴少爷!快,快喝碗热的驱驱寒!”福伯的声音带着急切。
花痴开冻得麻木的感官在热浪中缓慢复苏,首先感受到的便是后背——夜郎七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去,但那奇异的温热感似乎还残留着,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努力想自己站稳,双腿却像煮软的面条,酸软无力,只能倚靠着门框,虚弱地喘着气。
夜郎七没有立刻去接姜汤,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庭院。炽烈的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晃得人眼花。然而,就在通往冰窖入口小径旁的几丛茂盛夏菊下,靠近围墙根的那片湿润泥地上——几个极浅、边缘微微模糊的脚印,无声地印在那里。
脚印很浅,显然留下的人刻意放轻了脚步。鞋印的纹路很特殊,是花夜国南境驻军皮靴惯用的锯齿底纹。
夜郎七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比冰窖深处的寒冰更甚。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院墙,直刺向某个潜藏的阴影。他并未言语,只是那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寒意,让近在咫尺的花痴开和端着姜汤的福伯都感到一阵心悸。
福伯顺着夜郎七的目光也瞥见了那异常脚印,脸色顿时一变,端着托盘的手都抖了一下,碗里的姜汤晃出几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地腾起一小缕白气。
“七爷……”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夜郎七收回目光,眼中的冰寒并未褪去,只是被强行压下,深藏于平静无波的眼眸之下。他抬手,稳稳地接过了福伯托盘上的一碗姜汤。滚烫的碗壁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他没有看花痴开,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杀意只是错觉:“喝完。去药房,泡一个时辰的‘虎骨锻筋汤’。明日辰时,练功场。”说完,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径直转身,玄色的背影穿过灼热的日光,消失在通往内院的廊道深处,步伐沉稳,没有半分刚从冰窖出来的迹象。
花痴开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身体的知觉在热浪和残留寒意的撕扯中一点点回归,如同万蚁噬骨,又麻又痛又痒。他接过福伯递来的另一碗姜汤,滚烫的碗壁灼烤着他冻得青白的指尖,带来一阵刺痛。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浑浊的、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褐色液体,水面倒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脸——嘴唇乌紫,眼睫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
他张开嘴,小口地啜饮着滚烫辛辣的姜汤。热流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在冰冷的脏腑间横冲直撞,激得他浑身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这冰火两重天的酷刑,比在冰窖里单纯的寒冷更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就在这难以言喻的痛苦煎熬中,他那双被冻得几乎失去神采的眼睛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来。冰窖里那七层摇摇欲坠最终却稳稳立住的骰子塔,塔顶那颗刻着“七”字的檀木骰子,清晰地烙印在脑海深处。还有那细微的、在极致寒冷中被放大的骰子落点声音的差异,以及最后时刻,自己那近乎本能、完全由意志驱动的、违背身体极限的微调……
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指依旧红肿麻木,关节僵硬。但他看着它,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茫痴态,而是多了一种奇异的东西,像是蒙尘的刀胚第一次被投入炉火,隐隐透出一点内蕴的、未经打磨的锋锐。
碗里滚烫的姜汤倒影中,少年狼狈青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确认什么,确认某种在生死边缘被强行激发、凿开冰层显露出来的东西。他低下头,将碗里剩余的、依旧滚烫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和胃,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活过来的痛感。
庭院里,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着,阳光白得刺眼。冰窖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敞开着,像一个通往寒冰地狱的入口,里面幽蓝的冷气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炽热的空气无声地搏杀、消融。花痴开扶着门框站直身体,尽管双腿依旧发软,却不再完全依靠外力。他望着夜郎七消失的廊道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留着冻痕的手,最后,目光扫过墙角那片泥地上残留的、即将被烈日晒干的陌生脚印。
冰窖的寒,人间的暑,还有那无声无息窥探的阴影……这府邸内外,步步皆是熬煞的局。他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自己冻僵麻木的脸颊,迈开依旧酸软的腿,一步,一步,朝着弥漫着浓郁药草味的药房方向,艰难却坚定地走去。每一步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很快又被烈日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