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 大院里的暗流
第一卷 第3章 大院里的暗流 (第2/2页)林秀云手里的棉纱锭子“啪”地砸在铁皮车板上。
故意快速的让梭子在经线纬线间疯狂地来回撞击,哐当!哐当!节奏单调而粗暴,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她也只是飞快地用胳膊蹭一下。
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机器每一声异常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出点岔子扣了工资。
哞声响起……
中午吃饭的铃声像救命的稻草。
女工们涌向更衣室,拿出自带的饭盒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林秀云打开自己的铝饭盒,里面是杂粮饭和一点咸菜。她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戳着饭粒。
“秀云!”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李红梅端着饭盒挤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条凳上,饭盒里是白米饭,上面铺着几片油汪汪的腊肉。
“快尝尝,志远昨天弄回来的,可香了!”她夹起一片就往林秀云饭盒里塞。
林秀云赶紧挡住:“别别,红梅,你自己吃…”
“客气啥!”李红梅硬塞过去,凑近了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哎,昨儿晚上…志远都跟我说了!你真行!胆子够肥!缝纫机啊!”
她眼里全是兴奋的光,“到时候做好了衣服,可得先给我瞧瞧!哎,那定金…凑手不?要不姐先帮你垫点?”
林秀云心里一暖,又一阵发酸,勉强笑笑:“还行…我再想想办法。”
她低头扒了口饭,腊肉的咸香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滋味。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马兰花正端着饭盒,跟另外两个女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往她这边瞟,嘴角撇着,带着那种惯有的、窥探到秘密的得意和鄙夷。
林秀云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下午,车间的空气更加沉闷粘稠。
巨大的噪音像无形的墙,把人困在里面。
林秀云挡着车,精神高度集中。
突然,旁边一台机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怪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不好!断经了!”旁边机台的女工尖叫起来。
只见那台织布机的一根经线猛地绷断,高速运行的梭子像脱缰的野马,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撞向旁边的机架!哐当!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飞溅的金属碎片和断裂的纱线像雨点一样扫过来!林秀云离得最近,下意识地猛地侧身扑倒!冰冷的铁质机台边缘重重磕在她腰侧,痛得她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秀云!”有人惊呼。
混乱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身形瘦削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已经冲了过来。
是王师傅!七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快得像道影子。
他枯瘦但异常稳定的大手猛地拍在控制面板一个红色的紧急按钮上!
刺耳的蜂鸣声瞬间压过所有噪音!
所有织布机像被掐住了脖子,狂暴的轰鸣戛然而止。
巨大的惯性让整个车间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随即陷入一种令人耳鸣的死寂。
只有那台肇事的机器,断掉的经线像垂死的触手,无力地耷拉着,梭子卡在扭曲的钢筘里,还在微微颤动,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伤着没?”王师傅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穿透了这死寂。
他快步走到林秀云身边,眉头紧锁。
林秀云扶着被撞疼的腰,慢慢直起身,脸色有点白,摇摇头:“没…没事,王师傅。就磕了一下。”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台冒烟的机器。
王师傅没再问,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台出事的织布机,又扫过围拢过来、惊魂未定的女工们,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车间主任那张胖脸上。
主任脸上油光光的,带着点不耐烦。
“老掉牙的‘解放’牌!”王师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像砂轮磨铁,在寂静的车间里炸开,“轴承早就该换了!跟厂里打了几次报告?嗯?当放屁吗!今天断的是线,是梭子!明天断的是啥?是骨头!是人命!”
他越说越气,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猛地拍在旁边的机台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机台上几个空纱管都跳了起来,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车间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着:“王…王老,这…这设备更新,也得上面批…”
“批个屁!”王师傅气得胡子都在抖,浑浊的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等上面批?等到猴年马月!等机器吃人吗?”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主任,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女工的脸,最后落在脸色发白、扶着腰的林秀云身上,停顿了一瞬。
“下个月!厂里技术大比武!”王师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挡车的,保全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拿出看家本事来!让那些坐办公室的看看!厂子靠什么吃饭?靠的是机器!靠的是咱工人的手艺!光会念报告,机器能自己转出布来?”
他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女工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技术比武?好些年没正经搞过了。
林秀云扶着腰,听着王师傅的话,看着那台还在冒烟的破机器,又看看自己挡着的几台同样老旧、全靠人精心伺候才能勉强运转的“老爷车”。
腰侧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可心里那点被生活压得几乎熄灭的火星,被王师傅这通怒骂,被“技术大比武”几个字,猛地又吹旺了一点。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
越过攒动的人头,在车间另一头保全组的区域,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周建刚也正看向这边,脸上沾着油污,眉头习惯性地拧着。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冒烟的机器,最后落在了她扶着腰的手上。
隔着半个车间的轰鸣初歇后的死寂,隔着飞散的棉絮和淡淡的机油烟雾,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了一下。
周建刚的眼神很深,像两口望不到底的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机器的担忧,有对王师傅话语的震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刚才差点受伤的…关切?
林秀云心头莫名一跳,赶紧移开了视线,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还残留着那两张“大团结”被汗水浸湿的触感。
王师傅还在大声说着比武的章程,车间主任在一旁唯唯诺诺地擦汗。
周建刚也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油污的手。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搓着食指关节上厚厚的茧子,那里嵌着一道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线。
他沉默地走到那台肇事的“解放”牌旁边,蹲下身,开始检查那扭曲的钢筘和卡死的梭子。
他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在他脚边,一个被无意踩扁的、空瘪的“大生产”烟盒,扁得不成样子,铝箔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