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审训
3 审训 (第2/2页)要怪只怪,偏偏碰到的此人,竟能洞悉如此。
这几乎窒息的气氛中,他终于启口。
“你引来毒蛇,是对我手下军官处置极其不满?”
朝露双肩轻颤了起来:“贵人何出此言,民女竟能引毒蛇,哪有这样的本事?那毒蟒入殿时,民女瑟缩在角落之中,当真是吓破了胆子,连大气也不敢出……怎敢对贵人的处置有半分怨言……”
她声音细若蚊蝇,仿佛真是怕极了。
那人笑道:“不敢有,怎会呢?”
声线如初雪消融般清润,仿佛是在说家常话般。
“你定然满腹怨言,心头不甘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于佛前,以谎话狡誓,以求脱逃。”
“贵人?”
他察觉出来了,她在佛前说谎。
“你杀人时,用的是这佛观里的颜料,你引诱毒蟒,用的是辅佐作画的鱼胶,你极其熟悉这里?”
朝露未曾料到,他如此了解作画之事,张口欲辩驳。
“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撒谎搪塞我的人,无非是若顺着佛庙来查,定能找到你的身份,而你不愿以此示人。我说的,对不对?”
“满腹谎言,胆大妄为,不惜在神佛面前妄言,也不怕佛者察觉?”
朝露用袖摆拭泪的动作定住。
她已是极其慎重,不想暴露自己和这座佛寺的关系,可此人竟心细如发如此,将她短短几句话记得如此清楚,更察觉到了其中细微的漏洞。
她慢慢直起身子。
“毒蛇之事,民女是真不知。贵人说我不怕佛者察觉,是,我是胆大妄言,可我本无罪,又何须惧怕毒誓成真?倘若神佛因此降罪于我,那才是青天无眼。”
“我不信神佛,不信圣人。能拯救我者,那才是神佛。”
刀剑就悬在她的头上,她如何才能不让它落下?
“民女被恶人所逼,行至末路,可否请贵人大量,放民女一条生路,如若可以,贵人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圣人神佛。我虽出身寒微,但也是记恩之人,日后愿为贵人……做牛做马。”
到这一刻,她还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她双目绯红,声音发颤。
他在打量着她。
自那话落地后,他目光便从竹简上,移到了她身上,她面颊覆满灰尘血水,此刻大概看不出原本容貌的。
他换了一个姿势,手撑着脸颊看来。
什么样的人,敢让前一刻要刺杀他的人近身?
就像是猎豹虎狼,无畏手中毫无抵抗之力的弱兽反抗,一切皆在掌握之中,所以才可以高高在上睥睨着下位者。
朝露头皮发麻,从未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即便贺兰翊也做不到如此,几句话就能将她内心里里外外都看透。
气氛难挨中,他终于开口。
“会驯兽吗?”
朝露眼睫轻轻一颤,“贵人?”
“你从何处学来的驯兽本领,让那些毒蛇听话的?”
朝露张口要否认,头顶已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取你项上人头容易,而我的耐心有限。”
朝露齿节轻颤,“我……”
他绝非在说笑。
若下一句话无法令他满意,那她便会人头当场落地。
要不要如实告知?
阿母的商队曾行走西北和西域诸国的商路,每一次都满载颇丰而归,在诸多商队中堪称翘楚,最得商行倚重。
原因无他,便是阿母怀有独门驯兽之术,能从千里转运各地珍奇异兽,从无差池。
可承认之后,他会放过企图用毒蛇杀他的自己吗?
朝露出了一身虚汗,能听到胸膛回荡的巨大心跳声,两股力量撕扯着,令她煎熬无比。
头顶威压让她抬不起头,就仿佛置身于蜘蛛丝里,蛛网一点点收紧,用一种极其磨人的方式,让她俯首投降。
身侧的军官,搭在长剑上的手,忽然指尖抵开了剑鞘。
她开口道:“是我家中亲人曾为商队奔走干活,有驯兽的本领,民女也自幼耳闻,习得了一些,用的是哨骨,模仿各类兽类敏感的声音,令那些野兽听话臣服。”
话出的一瞬,她心像空了一块。
自己的性命完全在他掌心之中了。
她当真没有一丝退路。
头顶人似乎听到了有趣之话,轻轻一笑。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以为对方听后,必然是暴怒,却没想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会驯豹子猛虎这一类的猛禽吗?”
豹子猛虎?
“会的!”
朝露下意识想抬头,又低下面颊:“民女早年也曾跟随过西域的商队运送猛禽,自然会一些,贵人若是需要,民女自当会为贵人解忧!”
不是。
她当然不会,阿母只教了她些许皮毛,从不让她近那些猛禽的身。毒蛇则是她害怕阿耶在庙里安危,钻研来的方法,教给阿耶防身所用。
可自己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对方为何会问这个?
但无论如何,也要展示被利用的价值。
“好啊。”
他语调慵懒,声音含着笑意,却绝非友善。
“我身边近来缺少一驯兽师,的确需要胆色过人之辈。”
他将手上的银色指戒取下,朝露看看那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连忙抬手接过。
“半个月后,你去安西都护府,报上姓名,说为贵人驯兽,自会有人接待你。”
“贵人?”
他身侧军官矮下身子,似乎觉得不妥,想说些什么。
贵人已经抬手,“到那时,锦衣玉食我倒是可以给你保证。”
“至于你今夜之罪——”他顿了顿,语调轻缓。
“等下次,我再想想如何偿还。”
短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转变,朝露亦是未能反应过来,回神后,连忙俯身叩谢。
“多谢贵人!”
那人目光未曾在她面颊上多停留半分,抬手让她退下。
朝露回到角落坐下。
那掌心之中的银戒,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沉甸甸的,如烫手的山芋。
虽只有片刻交流,她却如赴了一场刀山火海。
此人究竟是何人?
他能豢养奇禽猛兽,又随手便可决定前线高级将士的生死,且谈吐之间,好似世事皆在他掌控之中,连前一刻刺杀他的人,都可以放心去用……
他是西域都护府家的公子吗?
这样的人物,绝非她可以应付。
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抚摸颈间那枚骨哨。
阿母说的对,她是福大命大。
今日能在那贵人面前辩白得生,是自己争取来的一线生机。
既然天不亡她,那她必然不会辜负这一次机会,势必会翻天倒地。
叫贺兰家那些人都付出代价。
她面容藏在黑暗中,纤长的睫毛颤着水珠,抬起指节,将落下的泪珠,一点点、慢慢地擦拭干净。
那双湿润的眼眸,渐渐变得幽幽。
她在盘算着日后怎么活下去,怎么一点点往上爬,要杀哪些人,怎么杀人,用什么杀人……
最后,她看向远处那道不甚清晰的身影。
即便再不愿遇到此人,那也是放过自己的贵人。
日后若能再遇,她会报答他的。
殿外的雨声不绝。
朝露头靠在墙壁上,听着雨声,阖上眼帘,为明日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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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在天地间肆虐。
西北的雨,向来不会下多久,到次日清晨,雨水已渐渐停歇。
光亮透过窗户洒进来,军士们有条不紊收拾着东西,准备动身离开。
有兵士走到上司军官面前,禀告道:“国公爷,那女子天才亮,就偷偷从窗户翻走了。”
他所称呼国公的男子,不过二十有三,极是年轻,但若放在军中,谁人不知其威名?
此人便是当今帝国开国元勋,昔年跟随先皇与当今天子南征北讨,推翻旧朝,被授予“开国公”的天子近臣,贾离。
本该在京城朝堂中的开国公,如今却在这处破败的庙宇。
只因此番前线战事事关重大,乃天子登基后,第一次向西大举动兵,有吞胡虏之心,亲自来前线督战。
这一趟秘密之行,少有人知晓,也不宜声张。
贾离从下属口中听到她已离开,皱了皱眉,表示知晓。
倘若那女子得知,昨夜面对的贵人便是当今圣上,只怕给她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行刺杀之事。
在他等候贵主之时,那道身影已然走出,贾离垂眸行礼,恭敬跟上。
众将士肃穆齐整,一切悄无声息。
贾离看着前方的身影,他与天子一同长大,虽是自幼的玩伴,然其已贵为天子,这些年行事风格越发冷肃。
有些话,贾离不知是否该说。
他犹豫良久,还是道:“陛下仁慈,但那一枚银戒,交付给那来路不明的女子,实在不妥,此乃调度皇宫近军信物之一,臣怕若流落在外,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陛下那女子狡猾若狐,故作怜态,未必去都护府领职,陛下放其离开,是陛下开恩,想放过臣民一命。”
年轻男子大步流星,不见丝毫赶路的风尘仆仆。
天子声含浅笑:“信物与否,在于朕手。朕用,执掌乾坤,在旁人手,不过是一上好的扳指。”
“死物而已,不足挂齿。”
年轻的帝王,气度若渊,长身风流,翻身上马。
贾离跟随在后。
众马蹄扬尘,直往西去,山峦尽头日头耀升,照亮这一行人的前行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