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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面具之下

第十三章 面具之下 (第2/2页)

“但必须注意,”戴“谨慎”面具的人立刻警告,“晶化完成瞬间的‘共鸣频率’,将被永久锁定为棱镜的基础属性。若那一刻,她的意识状态存在剧烈波动、未处理的情感淤积、或强烈的抗拒意志,最终成品的‘纯净度’与‘调和效能’将受到不可预测的污染。”
  
  “那就确保她在‘那个时刻’处于绝对稳定、甚至‘空白’的状态。”戴“贪婪”面具的人理所当然地说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如何腌制一块肉,“我们拥有足够的手段:神经抑制剂、记忆暂时覆盖、深度潜意识诱导……总有办法让她在最后一刻,成为一张完美的‘白纸’。”
  
  “她不是白纸!”戴“愤怒”面具的人猛地低吼出声——这是会议上第一次有人流露出如此鲜明、近乎“不专业”的个人情绪,“她是活着的!她有记忆!有痛苦!有……”
  
  “那又如何?”戴“轻蔑”面具的人冰冷地打断他,声音里满是讥诮,“在座的各位,谁的记忆不珍贵?谁的经历不独特?谁没有承受过足以铭刻灵魂的痛苦?但她,是最符合技术参数的‘材料’。这一点,就足够了。”
  
  “材料……材料……材料……”戴“愤怒”面具的人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的面具开始升温,由暗红转向炽红,表面甚至蒸腾起细微的、扭曲空气的热浪,“你们把所有东西都叫做材料!活生生的人!鲜活的记忆!真实的情感!全都是……材料!为了你们那个该死的、虚无缥缈的‘神格’!”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情绪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
  
  “冷静。”忘忧公开口,依旧是那平稳无波、经过多重处理的声音。
  
  但这一次,“愤怒”面具没有服从。
  
  “我无法冷静!”他霍然从暗红色的王座上站起,那王座因承载着主人狂暴的情绪共鸣而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仿佛在哀嚎,“我看到了那份被加密的最终流程报告!我知道你们真正的计划是什么!‘神格情核’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催化剂’!是祭品!是意识在彻底、绝对、不可逆转的湮灭瞬间,爆发出的那道最纯粹、最强烈的‘存在性闪光’!你们要的不是她的晶化……是要在她晶化完成的同一毫秒,杀死她!”
  
  大厅陷入了比死亡更深的死寂。
  
  所有的面具都凝固了,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停止。
  
  忘忧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悲喜同源”面具第一次完全、彻底地对准了“愤怒”面具。没有言语,但一股沉重到几乎实质化的、混合着绝对权威与冰冷怒意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向那个站立的身影。
  
  “愤怒”面具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的赤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亮,如同烧红的烙铁。细密的裂纹,开始如同蛛网般在面具表面蔓延。
  
  “你过度吸食‘愤怒精华’了。”忘忧公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从极寒深渊中捞出的冰锥,滴落着致命的寒气,“你的肉体,你的神经,你的意识结构,都已经无法承受这种纯粹愤怒的持续冲刷。你……正在崩解。”
  
  “是你们……逼我吸食的!”面具下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夹杂着痛苦的嘶鸣与理智崩断的噪音,“为了让我保持‘愤怒’样本的‘高纯度’!为了让我能提供更‘优质’的原料!你们把我变成了……变成了一个只能愤怒的怪物!我……”
  
  话语戛然而止。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那张“愤怒”面具,从正中央的鼻梁位置,裂开了一道贯穿性的、狰狞的裂缝。
  
  裂缝迅速扩大、分叉,更多的碎片从面具上剥落、坠落,摔在黑色镜面地板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面具之下露出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脸庞。
  
  皮肤大面积溃烂、流脓,肌肉组织扭曲暴露,如同被无形酸液腐蚀过,暗红色的、肿胀的血管像濒死的蠕虫在溃烂的皮肉下搏动。眼睛是浑浊的、扩散的黄色,早已失去了焦距。过度、无节制地吸食高纯度情绪精华带来的反噬,早已将他从内部彻底腐蚀,变成了一具徒有人形、内部却已朽烂崩溃的活尸。
  
  他徒劳地张开溃烂的嘴,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控诉,但涌出的只有黑色、粘稠、散发恶臭的脓血。
  
  “回收。”忘忧公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损坏的实验器材。
  
  大厅侧面的阴影中,两个身影如同从墙壁中剥离出来,无声滑出。他们穿着毫无特征的、浆洗得笔挺的灰色制服,脸上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五官的起伏,如同两具精致的人形空白。他们是“清道夫”。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机械般精准地架住那个崩溃的成员。后者开始剧烈挣扎,溃烂的双手胡乱抓挠,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浑浊的黄眼死死盯住忘忧公的方向:“你们都疯了!全都疯了!熔炉最终要吞噬的不是那些材料……是我们!是在座的所有人!当‘神格情核’完成降临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它的第一份祭品!所有人!嘎——”
  
  声音被强行掐断。一名清道夫将某种小巧的、闪着幽蓝光芒的装置,精准地按在他溃烂的后颈上。他的身体瞬间僵直,所有挣扎停止,如同被抽走骨头的皮囊,被两人拖向大厅边缘一扇不知何时悄然开启的暗门。
  
  就在被拖过陆见野所坐的灰白王座旁时,那个崩溃者扩散的黄色瞳孔,突然诡异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陆见野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即将被彻底抹除的意识,挤出一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混合着血沫的气音:
  
  “……快……逃……”
  
  然后,暗门合拢,他与两名清道夫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大厅里只剩下熔炉幽蓝火焰稳定的燃烧声,以及地毯上几滴正在迅速干涸发黑的脓血。
  
  寂静重新笼罩。死一般的寂静。
  
  “继续。”忘忧公说。
  
  讨论竟然真的继续了下去,仿佛刚才那血腥、恐怖、直指核心的插曲,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程序错误,被系统自动修正并遗忘。但陆见野敏锐地捕捉到,有几张面具在不为人注意的角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的测写能力,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捕捉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当忘忧公吐出“回收”二字,清道夫现身时,忘忧公那只一直随意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戴着暗金色手套的右手,曾有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的无名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陆见野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那个动作。那个因长期神经高度紧张、过度疲劳而导致的无意识指节抽搐。
  
  他在秦守正身上见过无数次。在实验室连续熬过几个通宵后,在面对堆积如山的棘手研究报告时,在被迫做出某些艰难到违背本心的决定那一刻。秦守正的右手无名指,总会这样,不受控制地、细微地抽搐一下,仿佛是他灵魂深处疲惫与压力的唯一泄露口。
  
  一次可以是巧合。但结合忘忧公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本能屈从的权威气场,那经过多重扭曲处理却仍在某些音节上透出熟悉共振的声音,以及此刻这个独一无二、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小动作……
  
  陆见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不再保留,将至少30%的测写算力,不顾可能被发现的风险,强行聚焦于中央王座上的忘忧公。
  
  情绪光谱深层分析启动。忘忧公的情绪场厚重、晦涩、层层加密,如同用无数种语言写就、又反复涂改的天书。但陆见野的能力如同最顽固的解码器,艰难地穿透那些伪装与干扰层。在那混沌的深处,他捕捉到了熟悉的波动频率,找到了那个深藏的“情感指纹”。
  
  与秦守正的情绪光谱核心编码,吻合度高达85%。
  
  但秦守正的情绪光谱里,没有忘忧公所拥有的那层东西——一层厚重的、深沉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虚无”。那不是某种具体的情绪,而是所有情绪的彻底缺席,是经历过某种无法言说的终极冲击或抉择后,所有情感燃料燃烧殆尽,留下的绝对冰冷与绝对空洞的灰烬。
  
  与此同时,墙边石椅上的苏未央,状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她的“共鸣体质”开始与中央的情绪熔炉产生更深层次的、危险的共振。起初只是脉搏与炉火明灭的微弱同步。但随着会议争论的激化、熔炉内情绪原浆的剧烈翻腾,这种共振被急速放大、强化。
  
  她皮肤下那些金色纹路不再闪烁明灭,而是稳定地、持续地浮现出来,亮度逐渐增加,如同精美的、发光的电路板被逐渐“点亮”。纹路的图案复杂而有序,从脖颈蔓延到脸颊、手臂、甚至薄衫下的锁骨与胸口,像是某种精密的能量导流网络,又像是她的神经系统正在被强行具象化、结晶化。
  
  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身体间歇性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眼睛死死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仿佛在与体内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恐怖存在进行着绝望的拉锯战。
  
  陆见野心急如焚,试图起身,但灰白王座的束缚探针立刻传来警告性的、足以麻痹肌肉的微电流脉冲。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讨论终于临近尾声。
  
  “……基于以上分析与风险评估,建议启动‘双轨并行’最终预案。”戴“理智”面具的人进行着冰冷的技术总结,“一方面,立即对共鸣体施加‘第七序列’共振催化,加速其晶化进程,确保其作为主要‘基质催化剂’的可用性。另一方面,对零号初代体启动‘温和引导’协议,尝试诱导其‘缺口’的初步可控觉醒,获取‘绝对空虚场’的初级样本,作为备用‘融合锚点’。最终的材料选择,将在‘降临时刻’前最后一刻,根据两者实时状态进行最终裁决。”
  
  “同意。”
  
  “附议。”
  
  “没有异议。”
  
  面具们依次表态,声音或快或慢,但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程序化的冷漠。
  
  最后,所有的面具,如同向日葵转向太阳,无声地转向中央王座。
  
  忘忧公沉默着。那张“悲喜同源”面具缓缓地、以某种非人的平滑度扫视全场,左半边的狂喜与右半边的绝望,在幽蓝炉火的跳跃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超越人性的、诡异的和谐与统一。
  
  “执行。”他说。
  
  两个字,如同神谕颁布,尘埃落定。
  
  会议结束了。
  
  面具们陆续从各自的王座上起身,无形的束缚解除。他们沉默地走向大厅边缘不同的、隐没在阴影中的出口,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没有告别,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多余的一瞥。方才那场血腥的“回收”与骇人的指控,似乎已被某种集体性的意识机制彻底过滤、删除。
  
  陆见野几乎是王座束缚解除的瞬间就弹了起来,冲向墙边的苏未央。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枚即将碎裂的、内部却闪烁着不祥金光的琥珀。金色纹路在皮肤下缓缓脉动,亮度惊人。他触碰她的肩膀,触感冰冷坚硬,不像血肉,更像逐渐冷却的玉石。
  
  “未央?”
  
  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丝眼缝。眼底曾经流转的暗金色光泽此刻黯淡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绝望的灰烬。
  
  “陆……见野?”她的声音微弱嘶哑,需要辨认几秒才能聚焦,“我……听见了……很多……声音……熔炉里面的……它们……在哭……在尖叫……在……哀求……”
  
  “不要听它们!”他用力将她扶起,让她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异常的低温,“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大厅里的人几乎已经走空。宏伟的穹顶下,只有幽蓝的熔炉火焰在寂寞地舔舐着炉壁,炉内翻腾的情绪原浆也渐渐平息,色彩混合成一种污浊的、毫无生气的暗灰色,像盛宴散场后杯盘狼藉的残羹冷炙。
  
  就在陆见野搀扶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苏未央,转身走向他们来时那扇青铜巨门时——
  
  中央王座,动了。
  
  不是忘忧公从王座上起身离开。而是整张庞大、巍峨、混沌色的王座,连同端坐其上的忘忧公本人,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悬浮而起,平滑地平移,瞬间便阻隔在陆见野面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陆见野猛然止步,将苏未央紧紧护在身后。
  
  王座上的忘忧公微微前倾身体。“悲喜同源”面具在如此近距离下,那张狂喜与绝望交织的脸庞带来的冲击力更加强烈,仿佛两种极端的情感并非对立,而是同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
  
  “零号。”忘忧公开口。面具下的声音依旧带着多重扭曲与叠加,但在吐出这个特定称谓的瞬间,某个音节的处理层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隙——不是技术故障或信号干扰,更像是深层情感波动导致的、瞬间的伪装失控。
  
  陆见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个音节……那种独特的、带着轻微喉音共振的、将“号”字以一种近乎叹息般的亲昵语调念出的方式……
  
  他只在一个人口中听到过。秦守正。只有在叫他“儿子”的时候,秦守正才会无意识地使用那种独特的喉音共振。
  
  “玩够了吗?”忘忧公继续说,声音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机制的平稳,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裂隙只是幻觉。
  
  但陆见野知道,那不是幻觉。他的测写能力如同最精密的录音设备,已将那细微的异常牢牢刻印。
  
  他没有回答,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极致,测写能力不顾一切地提升至临界阈值,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穿透那层面具,穿透层层声纹伪装与精神屏障,直视隐藏在最深处的本质。
  
  忘忧公缓缓抬起双手,那双戴着暗金色、绣满神经脉络手套的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与郑重,轻轻扣住了“悲喜同源”面具的两侧边缘。
  
  然后,在陆见野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将面具从脸上……摘了下来。
  
  面具之下,没有脸。
  
  没有溃烂的皮肉,没有熟悉的五官,甚至没有空白。
  
  面具之下,是一面镜子。
  
  一面完美的、椭圆形、边缘镶嵌着繁复暗金色镂空纹路的镜子。镜面澄澈无比,毫无瑕疵,如同最纯净的寒冰或水晶,清晰地、毫发毕现地映出站在它正前方——陆见野的脸。
  
  陆见野看着镜中的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色因震惊而更无血色,紧绷的下颌线条透出竭力维持的镇定,眼中翻涌着剧烈的风暴——震惊、骇然、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更深邃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近乎宿命般的绝望。
  
  然后,镜中的那个“陆见野”,嘴唇开合,说话了。
  
  发出的,却完全不是陆见野自己的声音。
  
  是秦守正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那种陆见野从小听到大的、混合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深藏的疲惫与一种复杂难言情感的独特语调,从镜中流淌而出:
  
  “你该回家了。”
  
  镜中的陆见野嘴唇继续开合,秦守正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死寂的大厅中:
  
  “回实验室。”
  
  “回爸爸身边。”
  
  “回你出生的地方。”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冰面碎裂般的声响。
  
  光滑如水的镜面上,从正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长而狰狞的纹路。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疯狂地蔓延、分叉,瞬间便布满了整个椭圆镜面,将它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小块。
  
  “哗啦——!!”
  
  一声更加响亮、更加彻底的破碎声。
  
  镜子,彻底碎裂了。
  
  无数大小不一的、边缘锋利的镜面碎片,从忘忧公的手中、从面具的框架内崩落、飞溅,如同下了一场闪亮而残酷的雨,哗啦啦地洒在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地板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声响。
  
  每一片飞溅的碎片,无论大小,落地后,都依旧是一面完整的、微缩的镜子。
  
  每一面微小的镜子里,都清晰无比地映照出一个陆见野。
  
  但不再是同一个他。
  
  左侧的一片碎片里,映出的是襁褓中的婴儿,睁着纯净而无知的大眼睛,仿佛在凝视这个陌生的世界。
  
  右前方稍大的一片,映出的是少年时期的他,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实验服,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镜头之外的远方,表情麻木。
  
  侧后方一块尖利的碎片,映出的是三年前实验室事故中的他,浑身浴血(或许是他人的血),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下的研究员模糊身影,他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与茫然。
  
  正中央最大、也是最后落地的那块弧形碎片,映出的就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成年的陆见野。
  
  而所有碎片里,所有的陆见野——婴儿、少年、事故中的他、现在的他——都在哭泣。
  
  无声地、绝望地、眼泪从每一双眼睛里汹涌而出,滑过每一张或稚嫩、或茫然、或痛苦、或震惊的脸庞。
  
  然后,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碎片,像是被高温炙烤的蜡像,同时开始融化。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是镜像的融化。碎片中的景象——那些哭泣的陆见野——如同被无形的水浸湿的古老油画,色彩开始晕染、交融,轮廓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彻底失去形状,化作一滩滩银灰色的、毫无意义的、类似水银的粘稠液体,顺着黑色地板的细微纹理,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陆见野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边最后一小滩银灰色液体,如同垂死的水银,挣扎着渗入地缝,彻底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
  
  中央王座,已经空了。
  
  忘忧公,连同那张碎裂的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亵渎而宏伟的大厅,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中央那永恒燃烧着幽蓝冷焰、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情绪熔炉。
  
  苏未央在他身后,发出梦呓般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镜子……破了……”
  
  陆见野没有回应。他缓缓地、仿佛关节锈蚀般,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在熔炉幽蓝的光芒下,仔细地审视着这只手。
  
  然后,他弯曲了无名指。
  
  指节连接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因长期神经劳损与过度压力而产生的抽搐。
  
  和他刚才,在忘忧公抬起右手下令“回收”时,所看到的那个无名指的细微抽搐,一模一样。
  
  和他从小到大,在秦守正身上,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在无数个艰难抉择的沉默时刻,所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个习惯性小动作,分毫不差。
  
  他站在空荡如墓穴的宏伟厅堂中央,站在万千人类极致情绪燃烧殆尽的熔炉旁,站在这个由面具、谎言、疯狂与绝对权力构筑而成的亵渎圣殿里。
  
  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绝望地意识到:
  
  有些真相,如同淬毒的刀刃,一旦出鞘见光,便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那锋刃将永远悬于灵魂之上。
  
  而有些战争,从来就不是对外部世界的征伐与抵抗。
  
  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刻录在你基因序列最深处的、塑造了你整个存在的那一部分,进行一场永恒的、无声的、注定没有胜利者的——内战。
  
  他转过身,将意识已沉入无尽黑暗边缘的苏未央,用尽全身力气扶起。
  
  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青铜巨门。
  
  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板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而脚下,那完美倒映着他身影的黑色镜面中,他的倒影,没有哭。
  
  但倒影那双眼睛的深处,有一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结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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