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归墟启天门
第三十三章 归墟启天门 (第1/2页)嘉靖三十五年,冬。
京师,顺天府。
北国的风,与江南的雨,全然不是一个脾性。它不似雨丝那般缠绵,带着股子湿润的、挥之不去的愁绪。北风是硬的,干的,像一柄无形的、淬了冰的钢刀,呼啸着掠过九重城阙,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狠狠抽打在行人的脸上,生疼。
林寒将头缩在半旧的羊皮袄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天下最雄伟、也最凶险的城。
这已是他与明镜先生潜入京城的第三日。
当日在舟山定计,兵分两路。苏枕雪与司徒宝的目标太大,一个雪发罩面,气质清冷如仙,想不引人注目也难;另一个疯疯癫癫,惯于惹是生非,带他入京,无异于怀揣霹雳,随时可能引火烧身。故而二人留在京郊通州的一处秘密据点,以为接应。这深入龙潭虎穴的头阵,便由林寒与装扮成落魄郎中的明镜先生来探。
京师的繁华,远胜金陵。天街之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两侧店铺鳞次栉此,旗幡招展。南腔北调的叫卖声,夹杂着车轮的“吱呀”声、马蹄的“哒哒”声,汇成一股喧嚣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洪流。
然而,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林寒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处不在的压抑。
街角那个打着哈欠的茶博士,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往来行人的脚踝;路边那个看似昏昏欲睡的算命瞎子,耳朵却如兔子般微微耸动,捕捉着周遭的每一丝声响;甚至那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官兵,看似懒散,可他们的站位、步距,却隐隐暗合某种阵法,将整条长街的要害之处,尽数锁死。
天罗地网。
林寒的心中,没来由地跳出这四个字。这偌大一座京城,便如一张铺开的巨网,而他们,就是两只闯入网中的、不知死活的飞蛾。
“先生,咱们的线索,当真断了?”林寒压低了声音,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凛冽的寒风吹散。
明镜先生背着个半旧的药箱,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此刻写满了凝重。他微微摇头,目光落在街对面一家紧闭着门扉的茶楼上。那茶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积了灰的匾额——“忘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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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第一个落脚点。按照明镜先生早年布下的暗线,只要他们在此处要上一壶“雨前龙井”,茶博士便会以特定的手法冲泡,以为接头暗号。可如今,茶楼闭门,人去楼空,连一丝烟火气也无。
“是老夫大意了。”明镜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自责,“京城不比江南,天子脚下,东厂与锦衣卫的势力盘根错节。汪直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酷烈,远在严世藩之上。这几年,我布下的暗桩,怕是早已被他拔除得七七八八了。”
汪直。
东厂提督,当今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内官。一个仅仅是提起名字,便能让三岁小儿止啼的,恐怖存在。
林寒的心,又沉了几分。
他们此来,乃是为了寻找那开启“归墟秘境”的最后一件神器——镇海司南。据明镜先生所言,此物在碧血营覆灭后,便被东厂回收,最终作为奇珍,藏于大内。想要在高手如云、禁制重重的皇城大内中拿到此物,本就是痴人说梦。如今连唯一的内应都已断绝,他们便如无头苍蝇,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之中,连方向都已失去。
“先生,那我们……”
“不急。”明镜先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既然暗路走不通,那便索性,走一走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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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路?”林寒一怔。
明镜先生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疯狂,几分决绝:“汪直既然能将我的暗桩拔得一干二净,便说明他早已在等我们了。他想看我们如何出招,那我们,便大大方方地,下一手棋给他看看。”
他说着,领着林寒,转身走入了对面另一家更为气派的茶楼——“六合轩”。
六合轩,乃是京城达官显贵最喜流连之所。此处茶品皆为贡品,点心亦是御厨的手艺,寻常百姓,连进门的资格也无。
明镜先生却似熟客一般,径直走到临窗的一处雅座,对着那前来伺候的茶博士,淡淡道:“一局‘忘忧’,一壶‘仙人掌茶’。”
那茶博士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恢复如常,躬身道:“客官稍候。”
片刻之后,一盘由黑白玉石打磨而成的精致棋子,与一副温润的楠木棋盘,被送了上来。却没有茶水。
林寒看得分明,那茶博士在放下棋盘时,右手的小指,不着痕迹地在桌角,轻轻叩了三下。
明镜先生面不改色,自顾自地分好棋子,对着林寒道:“许久未曾手谈,你我便来对弈一局,如何?”
林寒哪里会下棋,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明镜先生执黑先行,第一手,便下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此乃棋道大忌,起手便占领中央,看似气势磅礴,实则四面皆空,极易被对手合围。
林寒不懂其中关窍,只得随手应了一子。
明镜先生的棋路,愈发古怪。他不争边角,不抢实地,棋子东一颗,西一颗,看似杂乱无章,毫无章法,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肃杀之意。那棋盘之上,不似对弈,倒像是一片被战火席卷过的、支离破碎的星图。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黑棋已是左支右绌,被白棋分割得七零八落,一条条大龙被屠,眼看便要全军覆没。
林寒虽不懂棋,却也看出黑棋已是必败之局,不由得心中焦急。他不知先生此举,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明镜先生却恍若未觉,依旧慢悠悠地落着子,仿佛他下的不是棋,而是自己的命运。
就在此时,邻桌一位身着锦袍、气度雍容的富商,忽然轻“咦”了一声,目光被这盘古怪的棋局所吸引。他身旁,自有几个精明强干的随从护卫。
那富商看了一阵,摇头笑道:“这位先生的棋,当真有趣。通盘置之死地,却又在腹心之处,硬生生留下了一处‘劫’。此劫不解,则白棋看似大胜,实则全局皆为假眼,随时有崩盘之危。高,实在是高。”
他说着,竟是不请自来,在那盘棋边坐了下来,笑道:“在下王瑾,亦是个棋痴,见先生此等奇局,一时技痒,不知可否容在下,为这位小哥,代下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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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寒正要开口,明镜先生却抬手制止了他,对着那富商,微微一笑道:“阁下请便。”
那自称王瑾的富商哈哈一笑,拈起一枚白子,沉吟片刻。他没有去应那处要命的“劫”,反而在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角落,轻轻落下了一子。
“啪。”
一声轻响。
那枚白子落下的瞬间,整盘棋的棋势,陡然一变!
原本支离破碎的黑棋,竟是因这一子,被盘活了一处微不足道的偏师。而正是这支偏师,如同一根毒刺,遥遥指向白棋大龙的命门。白棋若要去救,便给了黑棋喘息之机,那处“劫争”便会立刻爆发,将白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白棋若是不救,则大龙被斩,亦是败局。
一子落下,竟是将黑白双方,同时逼入了绝境!
林寒看不懂棋,却看得懂明镜先生的脸色。
先生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他那拈着棋子的手,竟是在微微颤抖。
“好棋。”良久,明镜先生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阁下的棋力,已臻化境。在下,甘拜下风。”
那富商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能洞悉人心:“先生的棋,亦是天下罕见。只是,这盘棋,你我二人,都已下不去了。不如,换个地方,换一盘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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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缓缓起身,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桌上轻轻一放。
那是一块通体由乌木打造,正面刻着一条狰狞的螭龙,背面,则是一个鲜红如血的“令”字。
东厂,提督令。
此人,哪里是什么富商王瑾,分明便是那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提督——汪直!
茶楼之内,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茶客,连同那茶博士、小二,皆是脸色煞白,伏跪于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唯有林寒,依旧站在原地。他不是不知厉害,而是那股自汪直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深渊般庞大而冰冷的气机,已将他死死锁定。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盯住,只要稍有异动,便会招来雷霆一击!
“这位小哥,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定力,当真难得。”汪直的目光,落在林寒身上,那目光,温和得像是在看自家晚辈,却让林寒感觉连灵魂都要被看穿,“尊驾,便是那名动江南的‘潮生剑’林寒吧?”
林寒心头一凛,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呵呵,不必紧张。”汪直摆了摆手,笑容依旧和煦,“咱家对你们,并无恶意。只是,有些话,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若信得过咱家,不妨随我到府上一叙。咱家已备下薄酒,还有一盘……真正的棋,正等着二位。”
他说着,转身便向楼下行去。竟是连看也不看二人,仿佛笃定他们,一定会跟上。
明镜先生与林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置之死地的决然。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但他们,已无退路。
二人跟着汪直,走出了六合轩。
一出茶楼,林寒的心,便猛地向下一沉。
只见长街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数百名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缇骑。他们自街头至巷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周围的店铺,不知何时已尽数关了门。方才还喧闹繁华的街市,此刻,竟是连一丝人声也无,只剩下那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发出“呜呜”的悲鸣。
天罗地网,已然布下。
汪直并未乘坐他那顶八抬大轿,而是与二人一同,步行于这空旷的长街之上。
他仿佛闲庭信步,饶有兴致地为二人介绍着两旁的景致:“此处,是前朝的白塔寺,据说当年永乐爷曾在此处得遇仙人点化……那边,是恭顺胡同,乃是成化爷赐给万贵妃娘家侄儿的宅子……”
他言语温和,神情自若,仿佛一个热情好客的东道主,在领着远道而来的友人,游览京师风光。
然则,林寒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那些飞鱼服缇骑的身上,自两侧店铺紧闭的门窗之后,自街角每一个不起眼的阴影之中,有无数道冰冷的、淬了毒的目光,如附骨之疽般,死死地盯在他们身上。
这,便是东厂的实力么?
不动声色之间,便能将这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化作一座插翅难飞的死亡囚笼。
林寒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自出道以来,经历过无数凶险,面对过扶桑忍者的围杀,也曾**军万马中冲阵。但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让他感到如此的……无力。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江湖厮杀的、更高层面的博弈。在这里,你个人的武功再高,也高不过那铺天盖地的权势。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明镜先生。
先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周遭这肃杀的一切,与他全无干系。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与汪直探讨着某处古迹的典故。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林寒那颗纷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不知走了多久,汪直在一座看似寻常的宅邸前,停下了脚步。
那宅邸门前,没有悬挂任何匾额,只在门口,蹲着两只被风雪侵蚀得有些斑驳的石狮子。然而,当那两扇朱红色的院门被缓缓推开之时,一股远比外界更为森寒、更为凌厉的杀气,便扑面而来!
院内,早已站满了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头戴青铜面具的番子。他们一个个气息悠长,太阳穴高高鼓起,竟皆是内家好手!其中为首的四人,更是渊渟岳峙,气机雄浑,竟丝毫不弱于当初在琉球王城遇到的八岐大阵高手!
而在那数十名番子的正前方,一张梨花木的八仙桌旁,一位身着蟒袍,面容阴柔俊美的青年,正悠闲地品着茶。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身材佝偻,面无表情,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老太监。
那老太监看似行将就木,但林寒的目光与他甫一接触,便觉自己的双眼如被针刺,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道,竟是顺着他的目光,直刺入他的识海!
林寒闷哼一声,只觉眼前一黑,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好胆!”明镜先生眼中寒光一闪,他往前踏出半步,将林寒护在身后,一股浩然之气勃然而发,将那老太监阴毒的气机,消弭于无形。
“呵呵,曹公公,何必与小辈一般见识。”汪直轻笑一声,对着那蟒袍青年,微微一揖,“厂公,人,带来了。”
那蟒袍青年,竟是东厂的掌印太监,汪直名义上的上司,曹钦!而那不起眼的老太监,更是数十年前便已名动江湖,后被收入宫中,成为御前十二监之一的“化骨”曹正淳!
东厂的两大巨头,竟是在此地,同时现身!
曹钦放下茶杯,抬起那双狭长的凤眼,瞥了林寒与明镜先生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两只待宰的羔羊,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汪直,这就是你说的,能掀起风浪的‘大鱼’?”他的声音尖细而刺耳,“我瞧着,也不过是两个不知死活的江湖草寇罢了。直接拿下,送入诏狱,撬开他们的嘴,还怕问不出那什么‘司南’的下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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