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的菜单
律师的菜单 (第2/2页)赵律师的办公室对张远而言,像一座冰冷的圣殿,压迫感远胜于李伟或苏晴到来之时。他坐在那张宽大的客户椅上,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度的侏儒,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昂贵的定制西装也无法掩盖他骨子里的局促,他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营造出与林氏集团女婿身份相匹配的气场,但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汗湿的掌心出卖了他。
“赵律师,”张远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咨询一下……关于婚后财产,嗯,在一些特定情况下,如何能够进行……有效的、合法的规划和管理。”他避开了“转移”这个赤裸裸的字眼,选用了一套自认为得体的官方说辞,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普通的财务问题。
赵律师没有立刻回应。她靠在椅背上,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张远身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客户,更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生物学家在观察培养皿里某种躁动不安的微生物,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近乎残忍的审视。她沉默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让张远脸上的镇定开始出现裂痕,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张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他的伪装,“在讨论如何‘规划’之前,或许你应该先了解一下你太太林薇女士最近的阅读偏好。”她微微前倾,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旁,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指尖轻点几下,却没有看屏幕,目光始终锁定着张远。
张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她最近,”赵律师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是不是对《离岸信托架构实务》、《跨境资产保护与传承》这类书籍,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张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她怎么会知道?!林薇看书一向隐秘,那些书她都藏在书房暗格里!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四肢冰凉。他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在林薇面前可能早已暴露无遗,而现在,在赵律师这里,更是无所遁形。
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赵律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她将平板电脑轻轻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不必惊讶。”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林薇女士比你先来一步。当然,她咨询的不是我,是我的一位……竞争对手。”她刻意停顿,让“竞争对手”这个词在张远脑中引发无限的遐想和恐惧。“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某些‘风险’,并且开始着手构筑她的防线。”
张远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所有的算计和自以为是,在真正的棋手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询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以,张先生,”赵律师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直射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现在,如果你还想在这局棋里‘赢’,或者说,只是想保住自己不被彻底清理出局,那么,仅仅是咨询‘财产规划’是远远不够的。”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与冷酷:
“你需要向我出示一份更有力的‘投名状’。”“投名状”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张远的心脏。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必须拿出足以伤害林薇,或者说,足以让赵律师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来换取她的帮助,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这不再是简单的法律咨询,这是一场背叛与出卖的交易,是将他与林薇之间那场隐秘的战争,彻底推向你死我活的、赤裸裸的法律战场。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冻结了张远所有的退路。他看着赵律师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要么交出致命的筹码,要么,就可能被身后那只无形的、属于林薇的手,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额角的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法律援助中心的接待室,与赵律师那个可以俯瞰城市的办公室判若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纸张和拥挤人潮带来的闷浊气息。墙壁是斑驳的米黄色,上面贴着几张字迹模糊的办事流程公告。塑料座椅被磨得失去了光泽,排列拥挤,坐满了面容愁苦、衣着朴素的人们,低声交谈着各自的困境,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王静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今天特意穿了件自己最体面的衬衫,但领口细微的磨损和袖口隐约的起球,依旧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窘迫。她看着前面那些等待的人,感觉自己像流水线上一个等待处理的、出了故障的零件。
“王静女士?”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王静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胸牌上写着“实习律师:刘”。
她连忙站起身,跟着他走进一间用隔板临时分开的小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和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电脑。与赵律师那里冰冷的奢华相比,这里是一种寒酸的、捉襟见肘的忙碌。
刘律师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打开文件夹,拿出笔。“王女士,请说说您的情况。”他的语气很温和,带着一种尚未被现实磨平的同情。
王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巨大的勇气。她开始讲述,声音起初有些颤抖,带着哽咽。她说到丈夫陈默越来越长时间的沉默,说到他深夜归家时身上陌生的香水味,说到他对自己越来越不耐烦的态度,说到那次超市同事的“提醒”……她没有夸张,只是将这些日子的猜疑、委屈和心寒一点点铺陈开来,像展示一道道逐渐溃烂的伤口。说到最后,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粗糙的皮肤刮过眼角,留下红痕。
刘律师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录着,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怜悯。他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女人的痛苦和无助。
王静抽泣着,用尽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带着最后一丝倔强和报复意味的问题:“刘律师,我……我能让他净身出户吗?他这样对我……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房子,车子,还有家里的存款……”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仿佛这是她在这段失败婚姻中,唯一能抓住的、用以惩罚对方和弥补自己的东西。
刘律师记录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王静那双被泪水浸泡、充满希冀又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为难。他推了推眼镜,斟酌着用词,语气尽可能温和,但内容却冰冷而现实:
“王女士,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根据现行的《婚姻法》和相关司法解释,要让一方‘净身出户’,条件是非常苛刻的。”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通俗的语言,“您说的这些……冷漠、猜疑、甚至可能存在的暧昧迹象,在法律上,很难被直接认定为可以导致对方完全不分财产的‘重大过错’。”
他看到王静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他赶紧补充道:“除非……您能提供他‘与他人同居’或者‘重婚’的明确证据。比如,清晰的亲密照片、视频,或者他本人承认的录音、保证书之类的。而且证据需要具备很强的证明力,能形成完整的链条。”他说着这些专业术语,自己心里也清楚,对于王静这样的普通女性来说,获取这样的“铁证”何其艰难,成本何其高昂。
王静呆住了,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明确的证据?她去哪里找?跟踪陈默?安装摄像头?那需要钱,需要时间,需要她放下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去变成一个她自己都厌恶的窥探者。而她,连请一个像样律师的钱都拿不出,才坐在这里寻求免费的法律援助。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她。她想起那些电视剧里,主角总能轻易找到对方出轨的证据,让负心人付出代价。可现实是,法律的门槛,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高不可攀。那些所谓的“证据”,就像是悬挂在悬崖对面的救命稻草,她看得见,却永远也够不着。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赵律师的办公室里,李伟、苏晴,甚至张远,他们正在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用金钱和阴谋策划着如何“合法”地榨干自己的配偶。他们视法律为达成目标的精巧工具,甚至是牟取暴利的帮凶。
强烈的讽刺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王静的心脏。她所仰望的、视为最后希望和公平象征的法律,在有些人那里,只是一场金钱与权力的游戏规则。而她,连入场券都买不起。
她看着眼前年轻的、同样无能为力的实习律师,看着这间简陋的办公室,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根她以为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原来如此脆弱,如此遥远。她最后的希望,在这一刻,仿佛也随着那句“这很难”,而一点点碎裂,沉入冰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