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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二章 远行(十九)

第六百六十二章 远行(十九) (第1/2页)

海风像粗糙的砂纸,刮过顾怀的脸颊,带着劫后余生的咸腥和岛上蒸腾起的、混杂着烟火、汗臭与某种腐烂海藻的浊气,破浪号这头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终于像条搁浅的鲸鱼,疲惫地泊在了远离浅滩的深水区,几条小舢板被放下,如同蜉蝣,载着顾怀、赵吉、王五、魏老三和几名沉默如礁的亲卫,在起伏的墨绿色浪涌间,朝着那片喧嚣得刺耳的码头划去。
  
  越近,那喧嚣便越是具体,也越是脏乱。
  
  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蛮荒孤寂,而是一片被人硬生生啃噬出来、带着血腥味的秩序,月牙形的浅滩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船,不是破浪号这种披着铁甲的凶兽,而是各式各样、饱经风霜的海上牲口:福船瘦长的身子,广船翘起的船首,甚至还有几艘带着异域烙印、尖底如刀的怪船,它们被粗粝的缆绳像拴牲口一样系在礁石凿出的木桩上,或干脆被拖上沙滩,船底架着滚木,像被开膛破肚后晾晒的鱼,桅杆如乱葬岗的枯骨林立,缆绳蛛网般纠缠,空气里搅拌着海腥、汗酸、劣质烟草的呛人、新鲜锯木的清香、鱼虾腐烂的甜腻,还有...人畜粪便在烈日下蒸腾出的、深入骨髓的浊臭。
  
  沙滩上,赤膊的汉子们筋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和海水混在一起,油亮亮的,他们喊着号子,如同拖拽巨兽的尸体,将一艘满载货物的船一寸寸拽上沙滩,沉重的船底摩擦着圆木和砂砾,发出令人牙酸的**,几个妇人挽着裤腿站在齐膝的海水里,动作麻利地清洗着成筐的贝类,粗嘎的笑骂声穿透海风,刺耳又真实,一群黑泥鳅似的野孩子光着脚丫在沙滩和礁石间疯跑,追逐着被浪头推上来的小鱼小蟹。
  
  土路上,独轮车“吱呀呀”地惨叫,堆着油布包裹的货物或成捆的柴禾,挑担的汉子健步如飞,扁担两头沉甸甸的藤筐里,一边是翻着白肚的死鱼,另一边是沾着泥的、块茎状的东西,几个穿着短打、腰挎短刀的汉子,神情精悍,拿着簿册在几堆盖着草席的货物前指指点点,吆喝声短促而凶狠,他们衣襟上,一个用金线绣着的、小小的代表“龙门镖局”标记,在脏污的布料上闪着刺目的光。
  
  靠近那片最高大、最规整的木石建筑群时,景象变得更加...荒诞。无数破木板拼成的摊位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挑选着蔫巴巴的菜蔬、晒得发黑的鱼干和粗糙的陶罐,小贩扯着嗓子叫卖,这么一副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出现在海外的孤岛上,实在是意料之外--而真正让顾怀眉头微挑的,是几个穿着统一靛蓝短褂、头上裹着同色汗巾的半大小子,他们提着藤编食盒,像训练有素的工蚁,在棚屋、船只和摊位间穿梭奔跑,一个小子刚把食盒塞给一个蹲在船边、满手油污修补船板的汉子,收了几个脏兮兮的铜钱,扭头又冲向一间棚屋,扯着脖子喊:“李二狗!你婆娘订的鱼汤和杂粮饼子!”
  
  送饭上门?顾怀的嘴角扯了扯,莫名其妙想起自己之前是有提过一嘴,难怪如今江南工坊里催生那么多“外卖”,而且竟也像瘟疫般蔓延到了这远离王化的海岛上?看这架势,人们都已经对这东西见怪不怪了,王霸这家伙,这两年到底把当初那个从山贼改编成的镖局折腾成了啥样...
  
  超乎顾怀的预料,这岛上人口很稠密,而且生活得很安稳,和他想象中几十上百号人在孤岛上孤零零熬日子截然不同,光是看看这码头就能意识到,龙门镖局这只无形大手,已深深嵌入这海岛肌理的每一个毛孔,掌控着这里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自己之前还担心王霸一直窝在仓山,怕是搬迁到海外有她受的,没想到那个当初什么都不会,什么都需要学的山贼大当家,如今也能把这里变得如此井井有条,如此具有生活气息。
  
  这里已经是个有规模的小镇,不对,小城了。
  
  小船终于蹭上湿漉漉的沙滩。靴底陷入松软的沙粒,那股混杂了腥味、汗水和烟火气的味道更加浓烈地包裹上来,像一层油腻的膜,赵吉好奇地东张西望,小脸被海风吹得通红,王五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衣锦还乡”的得意,而魏老三踏上实地后,一路晕船晕得蜡黄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活气,眼神却依旧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们的出现,尤其是顾怀这一身玄青道服以及那些亲卫精悍冷冽的气息,瞬间便与周遭的粗粝格格不入,码头的喧嚣被瞬间掐灭,劳作的手停了,叫卖的嘴闭了,疯跑的孩子也钉在原地,一双双眼睛--好奇的、麻木的、警惕的、畏惧的--如同密密麻麻的针,扎了过来。空气凝固,只剩下海浪单调的哗哗声。
  
  王五立刻上前一步,胸膛一挺,用他那破锣嗓子吼道:“看什么看!没人认识老子了?该干嘛干嘛去!把管事的叫过来!”
  
  “王五?”
  
  “我认得,是五哥!”
  
  “五哥回来啦!”
  
  “他旁边那位...”
  
  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镖局那几个挎刀的汉子里有认得王五的人,紧绷的脸皮松了些,但投向顾怀的目光依旧警惕,直到一个穿着青布劲装、头戴同色方巾的中年管事分开人群,快步上前,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他先对着王五拱手,目光转向顾怀后,笑容更深,腰也弯得更低:
  
  “贵客请,岛上粗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话说得倒是没有这些人一贯常有的匪气,姿态放得也极低,眼神却精光内敛,是个老练的门面,看起来王霸这些年手底下多了很多可用之人,比当初什么都要自己出面阔气得多了。
  
  是不敢见自己还是故意闹脾气?
  
  顾怀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这管事的头顶,投向岛屿深处那座被墨绿色山丘半掩着的最高处,管事侧身引路,一行人离开喧嚣的码头,踏上通往山坳的土路,低矮的棚屋连绵开去,整整齐齐,开垦出的菜地一片接一片,越往上走,房屋就越规整高大,甚至有了砖石,路上行人很多,半大孩子满街疯跑,海风吹拂着撩起人的头发,空气中掺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饭菜香。
  
  管事边走边介绍,口齿很伶俐:“...那边是修船的匠作区...那边是堆放货物的仓房...前面那片棚子是安置新来投奔兄弟家眷的...”他竭力描绘着一副秩序井然、安居乐业的图景,话里的核心也很明显--都是托了大当家的福。
  
  能听出来这感激很真心实意,考虑到当初那个小小的镖局如今已经变成这样的体量,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仰其鼻息过活,就连这座岛上,也起码有数千乃至上万的人依附于它,而几乎是独自执掌这个镖局的王霸,所能得到的敬仰与崇拜,可想而知。
  
  顾怀沉默地听着,目光冰冷地扫过。挂着“龙门客栈”、“龙门杂货”甚至“龙门医馆”招牌的木屋;提着食盒飞奔的蓝褂少年;坐在破屋前捧着破书卷教几个泥猴识字的酸儒;挎着刀、眼神像鬣狗般逡巡的镖局护卫...这哪里是避风港?分明是一个武装到牙齿、五脏俱全、在海上的血腥与铜臭中野蛮生长的独立王国!其筋骨之强韧,脉络之清晰,野心之勃勃,远超顾怀当年在仓山随口说的那些话,王霸...那个在当年连一家寨子都经营得那般破落的女子,如今居然能在这片远离陆地的海上,搞出这么一个海外王国的雏形来?
  
  一种混杂着错愕、审视和强烈疏离感的感觉,浮上顾怀的心头,他像一个误入禁地的陌生人,闯入了自己当年无心播下、如今却已长成参天大树的丛林,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王霸的味道,粗粝、生猛、带着海风的腥咸和生存的狠劲,与他所熟悉的庙堂权谋、金戈铁马,熟悉的那种充斥着规矩和礼制的天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格格不入。
  
  山路蜿蜒向上,植被浓密起来,空气也清冷了些,脚下的路铺了碎石和碎贝壳,踩上去“沙沙”作响,转过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背山面海的山坳,几座明显气派得多的院落依山而建,飞檐斗拱,木石结构,带着远离陆地的难得的体面,中央那座最大的院落,门楼高耸,门前立着两尊雕工粗劣、勉强能看出是石狮子的玩意儿,门楣上那块巨大的牌匾,依旧是几个烫金大字--龙门镖局总堂,字迹很狂放。
  
  院子铺着石板,有假山,有小池,还有一小片挣扎着开出的花圃,种着些颜色俗艳、不知名的耐盐碱野花,比起外面小城的粗犷,倒是意外的精致,管事将一行人引至总堂正厅门口,躬身垂首:“贵客请稍坐,大当家片刻即到,茶水已备。”
  
  说完就无声退下,几个亲卫立刻散到门口警戒,顾怀抬步走进去,正厅宽敞,光线却有些晦暗,上首一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紫檀木交椅,铺着一张油光水滑、狰狞虎头的完整虎皮,莫名有些眼熟,顾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王霸家祖传的那玩意儿,没想到跑到海上了都要带着,不由直摇头。
  
  空气里飘着劣质檀香的烟气和新鲜木头刨花的味道,侍女无声地奉上茶,低眉顺眼,王五搓着手,坐立不安,眼神像被磁石吸住般频频瞟向厅后,赵吉安静坐着,好奇地打量着这迥异于皇宫的江湖厅堂,魏老三抱臂立于顾怀身后,眼神扫过厅内每一寸角落,每一个阴影。
  
  而顾怀也掀起袍裾,转身坐下。
  
  安静等待。
  
  ......
  
  海岛深处,那间悬于峭壁、视野最为开阔的木石主屋内,却弥漫着一股与窗外喧嚣生机截然相反的、近乎凝滞的死寂。
  
  王霸没在总堂正厅,她甚至没在任何一个能管事的地方,她把自己反锁在这间属于“大当家”、“岛主”的屋子里,背脊死死抵着冰凉厚重的木门,仿佛门外站着的不是她翘首期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人,而是催命的无常。
  
  屋里没点灯,只有从高窗透进来的、被海雾滤得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也映照着她此刻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脸,她身上没穿那身和她现在身份相当、用料考究却束缚得她浑身难受的锦缎男装,也没挽什么发髻,只是胡乱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葛布短褂,头发用根粗糙的木簪草草一绾,几缕碎发被冷汗黏在鬓角--这模样,依稀还是当年仓山黑风寨里那个落魄的大当家,却又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恐惧彻底掏空了内里。
  
  “他来了...”王霸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真的来了...王五那蠢货...到了钱塘才给我来封信...真的还是把他弄来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死死钉在屋子中央那片被微弱天光照亮的空地上,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那片空地上,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熟悉得让她心尖发疼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又理所当然地浮现出来。
  
  依旧是那身缀着补丁、洗得发白的儒衫,依旧是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嘴角总噙着点欠揍笑意的模样,书生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仿佛这间岛上最好的屋子,和当年仓山那漏风的茅草棚没什么区别。
  
  “你有段时间没想起我了,”书生抬起眼皮,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怎么怕到这种程度?你不是日思夜想希望他能来看看,看看你做得怎么样,看看你有没有成长,最好逛逛这海岛,然后摸摸你的头,说你做得真棒!如今人倒是真的来了,你却跑这儿来躲着?”
  
  这幻影的语气、神态,甚至那点细微的小动作,都和她记忆深处、烙印在骨子里的那个顾怀一模一样,这几年,每当她撑不下去,茫然无措,或是夜深人静被无边孤寂吞噬时,这道身影就会出现,有时是骂她蠢,有时是给她出些歪点子,更多的时候,只是这样坐着,陪着她,让她觉得这无边无际的海,这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身份,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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