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远行(十九)
第六百六十二章 远行(十九) (第2/2页)他是她心底最深的依赖,是她在这片汪洋孤岛上唯一的锚点,是她...不敢承认的病。
“你闭嘴!”王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却虚得厉害,“谁想他来?是王五!是王五那个蠢货自作主张!我...我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一开始王五见到顾怀要直接去西北,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诓他来江南,王霸的确不知情,那么后面那封顾怀到了钱塘,那封“病危”的信,那上面力透纸背的“垂怜”和“天人永隔”,虽然出自老教书先生之手,但若没有她的默许,甚至心底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又怎么可能送出去?
果然,书生嗤笑一声:“你羞愤起来连自己都骗,厉害厉害。”
“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镖局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四面八方都是眼睛,有想巴结的,有想咬一口的,还有朝廷...朝廷那些人,看镖局的眼神就像看一块肥肉!我每天都怕!怕自己做错决定,怕一个不小心,这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架子就塌了!下面那么多跟着我吃饭的人怎么办?我...我撑不住了!”
书生这次难得地没有调侃,只是沉默地听着,在王霸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哭腔后,他才点点头:“然后呢?”
“我好累...真的好累...可我不敢说,没人能说!他们都看着我,叫我‘大当家’,好像我天生就该知道怎么管这摊子破事!可我不是!我他娘的只是个山贼!是个只会提刀子砍人的!是你!是你把我推到这位置上的!是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可现在你不管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大海中间,不闻不问,也不告诉我该怎么办...连条退路都不给我留!”
她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蜷缩在门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显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那些在人前必须维持的“大当家”的威严、冷静、甚至后来学着李明珠强装的温婉,此刻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那个茫然、恐惧、笨拙得连自己心意都表达不清的笨拙山贼。
书生静静地看着她哭,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放下碗,站起身,走到王霸面前,蹲下,尽管知道是幻影,王霸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所以呢?”书生的声音低沉了些,不再是刚才的尖锐嘲讽,“哭完了,然后呢?继续躲在这里?让他等?等到天黑?等到明天?等到他觉得被彻底愚弄,拂袖而去?王霸,你清醒点!你以为他是谁?是当年被你绑上山、任你搓圆捏扁的小书生?还是后来那个为了点愧疚帮你夺寨子的落魄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现在是大魏的靖王!是手掌半壁江山、跺跺脚天下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他能放下北边的烂摊子,放下朝廷里的明枪暗箭,坐着船穿过能要人命的风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海岛上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真信了你那封狗屁不通的‘病危’信?还是为了看看你把这镖局折腾成啥样了?”
王霸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幻影。
“他是来了断的!”书生一字一顿,“王霸,你还不明白吗?就像上次在仓山那样,他这次来,就是要亲手斩断你们之间所有的牵扯!把你,把你辛辛苦苦搞出来的这个‘龙门镖局’,彻底从他的人生里划出去!他上次就已经说过了,那个寨子,这个镖局,这些胆子,都是你的,不是他的!你不能总指望让他来告诉你该怎么做,该怎么活,你也不能指望他真的就会像当年一样,跟着你混口饭吃,说些好听的话来哄你,你躲?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躲得掉吗?等他耐心耗尽,等他觉得有些话都没必要说了,你觉得他会不会一甩袖子就走,然后这辈子就当从来没遇见过你?”
“不...不会的...”王霸下意识地反驳。
“不会?”书生冷笑,“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来?为了跟你叙旧情?为了夸你把镖局开得好?还是为了...带你走?”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
王霸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带她走?这个深埋心底、连幻想都不敢太过清晰的奢望,被幻影如此赤裸裸地戳破,只剩下无边的羞耻和绝望--是啊,他怎么可能带她走?她是王霸,是山贼出身,是满嘴粗话、提刀砍人的女人!他的世界那么远,天下社稷都指望他,身边站着的是李明珠和崔茗那样真正的大家闺秀与才女...她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他的指点才勉强撑起门面的海外草头王?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巨大的恐慌和自厌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陷入发根:“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像是要被这残酷的现实逼疯了--或者说已经疯了。
啊,爱,这世间最沉重也最难懂的东西,用什么去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爱上另一个人?用什么去衡量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重量?有些感情莫名其妙就开始了,你执着、笨拙地学着祖辈干着过时的山贼行当,你看着寨子里面黄肌瘦的人们心如刀绞,这个时候一个穷书生走到你面前,问你想不想当山贼王,你说我他妈的当然想,然后他还真就给你弄出来些看起来完全可行的方案,最关键的是他成了你最信任最看重的二当家,是他让山寨里的人吃得起饭看得起病,你问他你不会还想跑吧,他说怎么可能我这辈子就认你当老大,谁来都不好使!
然后官兵上山这王八蛋就真的跑了,山寨没了你带着一帮老弱病残寄人篱下讨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窜出来了,手把手教你怎么给手下人谋一块可以生存的地方,告诉你其实有些思路可以变一变,当不了山贼王,但可以当个镖王嘛,四舍五入都差不多,还不用担心又被官兵追着跑。
你说过你再不信他的,可你偏偏又信了。
他这次没有骗你,你看着手底下人的生活越来越好,看着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安稳,他寄来的每一封信你都要翻来覆去地看上百八十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在睡前再仔细地想一想,你老是梦见他端着碗坐在你茅屋的门槛上吃饭,筷子敲得碗沿叮当响--直到某一天你突然醒悟,这他妈还不是喜欢什么才是喜欢?你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玩不来含蓄那一套,你觉得既然喜欢那就该跟提刀子砍人一样直来直往,于是你打算告诉他,在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甚至暗暗排练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后,他告诉你。
他不喜欢你。
是啊,这世上又没人规定说你爱他他就必须爱你,真这样不就乱套了?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喜欢你怎么办?
满嘴粗话,连字都不认识多少,翻脸就要到处找刀子的你。
没辙。
从那之后你告诉自己要死心,算了算了,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其他男人,再说又不一定要嫁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配不上就配不上呗,熄了心思拉倒。
想是这么想,可你却发现自己想他想得越来越严重,你不知道有时候比起爱错更折磨的是爱而不得,你一边继续按照他的说法迁徙镖局总部到海外,一边安置那山城里的人,等到某一天,你睁开眼,发现他就站在你眼前。
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濒临崩溃的样子,沉默着。
书生伸出手,虚虚地落在王霸剧烈颤抖的肩上--尽管没有任何触感,眼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温和的无奈
“王霸,”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看着我。”
“你喜欢他吗?”他问。
王霸点头。
“你能忘掉他吗?”
摇头。
“那你记不记得,当年在仓山,官兵第一次围寨,你带着最后几个弟兄逃进深山老林,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王霸茫然地眨眨眼,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一道缝隙,那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了...对,是黑风寨被灭之后,她带着王五几个残兵败将,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又冷又饿,绝望得想死。
“你说,”书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娘的,不就是个破寨子吗?没了就没了!老娘还活着!只要老娘还有一口气,手里还有这把刀,迟早有一天,老娘要重新站起来!让那些狗官兵看看,王家没有孬种!’”
王霸怔住了。
“那时的你,什么都没有,连明天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书生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可你怕了吗?躲在山洞里哭鼻子了吗?没有!你王霸是没有什么女人味,但也从来不认命,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你不会像当年一样,绑他上山寨?你不是经常自诩了解他么?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你觉得他会怎么选?你活了这么些年,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所以也别指望用大家闺秀的法子,让他点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力量:“你他娘的有什么好怕的?!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下药!偷袭!他敢走你就敢凿船!放倒了捆起来,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别管他是谁,是当年那个穷书生还是大魏的靖王,都一样!至于什么镖局,什么靠着镖局吃饭的人,你真以为镖局垮了他们活不下去就是你的责任?你不是什么心系天下的大人物!你只是个山贼,一直都是!”
“我…”王霸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是啊,她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越是喜欢,就越要小心翼翼?她当年的那些脾气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这几年下来,经历的越多,看过的越多,就反而越来越不像自己?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被激起的、深埋在骨子里的悍勇之气,如同沉寂的火山,开始在她胸腔里翻涌、复苏,眼泪还在流,但那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委屈,里面掺杂了怒火,不服,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本能的反抗。
属于她的力气猛地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她不再看地上的幻影书生,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沉重的门闩。
“咔嚓!”
门闩被狠狠拉开!
屋外带着海腥味的、微凉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浑浊的空气,也吹得她额前凌乱的碎发飞扬,刺眼的天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她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背对着屋内,胸膛剧烈起伏着,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海风的咸涩,带着岛上烟火的气息,也带着她自己胸腔里重新燃烧起来的、滚烫的决绝
然后,她抬起手,一把扯掉了头上那根别扭的木簪,任由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当年在仓山时那般,狂野地披散下来,她挺直了脊背,尽管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葛布短褂,尽管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狼狈,但一股剽悍、野性、仿佛从骨子里挣脱出来的气势,如同出鞘的刀,骤然在她身上凝聚。
她没有回头再看那幻影一眼,只是抬起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踩碎脚下所有怯懦的力道,一步,踏出了这间囚禁了她所有软弱和幻想的屋子!
而在脚步声远去后,仍然留在原地的幻影抬头看了看照亮自己的微弱天光,无声地笑了笑,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然后就此消散--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