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代的尘埃
第三章 时代的尘埃 (第1/2页)院子里,父亲林建国的咳嗽声闷得发沉,像钝刀子在林凡心上一下下割。他看着父亲弯腰扛起那柄锄头,锄刃磨得发亮,却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层黯淡的光,连点锐气都没有。接着,那干瘦佝偻的身影便沉默地挪出大门,融进了土路上那群同样沉默的灰色人流里——他们都朝着田地去,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
奶奶收拾完碗筷,又颤巍巍地拎起墙角那个破旧的藤筐。藤条断了好几根,用粗麻线勉强缝着,边缘还耷拉着几根散碎的藤丝。看那样子,是要去村外转转,看能不能再寻些能吃的野菜,或者捡点枯枝当柴火。那几只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母鸡,围着她脚边转来转去,咯咯叫着讨要吃食,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可谁都知道,家里根本没多余的粮给它们。
整个家,就像一架跑了几十年的老旧机器,每个零件都磨得发亮,却布满了裂痕,在生活的重压下吱呀作响,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架,却还凭着一股本能,艰难地转着,不肯停下。
林凡站在原地没动,方才因“收废品”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点兴奋,像被泼了盆冷水,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连点热气都没剩。
扁担?箩筐?启动资金?
他扫了眼这个家徒四壁的院子,土坯墙裂着缝,柴火堆得稀稀拉拉,除了锅碗瓢盆、桌椅土炕这些过日子的必需品,连件多余的东西都找不到,更别说能拿去变卖、或者当工具用的物件了。那些少得可怜的“家当”,每一件都拴着这个家的生计,动一下都可能让日子断了顿。
再说“收废品”这事儿,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尤其还是这么个封闭的村子,跟“捡破烂的”没两样,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背后说闲话的。他自己倒不在乎这些冷言冷语,可不能不顾家里人的脸面。父亲那张总是皱着眉、透着愁苦却又格外固执的脸,仿佛已经摆在眼前,明明白白预示了可能的反对。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来,裹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觉得沉。满脑子想法,却像被堵在死胡同里,连条能走的路都找不着。
他深吸了口空气,清冷的风裹着土腥味钻进肺里,稍微清醒了点。不能总困在这小院里,得出去走走,真真切切看看这个时代的样子,说不定能从角落里找到点缝儿。
林凡抬脚走出院子,踩在村里坑洼的土路上。路不平,石子硌得脚底发疼,深秋的风卷着黄土,往脸上扑,吹得人满嘴沙尘,牙碜得慌,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道路两旁的土坯房矮矮的,屋顶盖着茅草或陈旧的灰瓦,墙面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农业学大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红色的字迹被雨水冲得模糊,边角还卷着皮,却还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硬气,牢牢印在墙上,也印在人的心里。
几个穿补丁棉袄的孩子在路边玩,有的滚铁环,铁环撞在石头上叮铃响;有的抽陀螺,鞭子甩得啪啪脆。见林凡走过来,孩子们都停了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前几天他烧得说胡话,在村里也算个“名人”了。他们的脸蛋冻得通红,鼻涕挂在鼻尖上,有的还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可眼神却亮,透着没被生活磨过的单纯和懵懂。
走到村口,就看见那间代销点。就是个比普通民房稍大些的土坯屋,门口挂着块破木牌,红漆写着“红星代销点”,漆皮掉了大半,连“星”字都缺了个角。窗台上摆着几个空玻璃瓶,落满了灰,看形状像是以前装过糖果或饼干,现在空空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寒酸。柜台里站着个中年男人,脸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守着货架上那点可怜的商品:最便宜的“经济烟”,一毛五一盒;火柴,两分钱一盒;还有粗盐、黑乎乎的肥皂,几匹颜色单调的蓝布和黑布。一个老太太正趴在柜台上,用颤抖的手数着几分几角的毛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想换一小撮盐,那认真的样子,像在做什么天大的事。
林凡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酸酸的。这就是现在的买卖,啥都缺,紧巴巴的,看得人心头发紧,连气都不敢大口喘。
他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村里的打谷场。秋收快收尾了,场院里堆着几垛没脱粒的庄稼,秸秆干得发黄,一碰就掉渣,空气中飘着尘土和干草混合的味道,还有点晒透了的粮食气息。几个社员靠在农具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生产队长派下午的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乏劲,连晒太阳都像是在熬时间。
他们的话顺着风飘过来,断断续续钻进林凡耳朵里。
“听说知青点那几个,托关系弄着回城指标了?”
“啧,人家有门路呗,咱比不了。咱就是土坷垃里刨食的命,别想那些不着边的。”
“年底分工分,不知道能分几个钱?去年忙到头,倒欠队里两块八,今年看样子也悬。”
“还能咋过?凑活呗。听说南边有些地方,有人偷偷搞副业,卖自己种的菜、编的筐,被逮住可不得了,说是投机倒把,要批斗的。”
“可不敢瞎搞!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本分,别到时候钱没赚到,还惹一身麻烦,连累家里人。”
话里全是对日子的无奈,对未来的迷茫,还有点藏不住的羡慕——羡慕那些能离开农村、摆脱土地的人。“副业”“投机倒把”这些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时,声音都压得低,带着点忌讳,像碰不得的雷,生怕说多了被人听见,惹来是非。
林凡没出声,就站在边上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心里那点想“做生意”的火苗,被这现实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好几次都快灭了,又凭着点不甘,勉强燃着。政策的绳还绷得紧,人们的心思都绑在土地和集体上,稍微出格的想法,都可能招来麻烦,没人敢轻易试。
他又晃到了村小学。几间土坯房比民房还破,墙皮掉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黄土,窗户上蒙着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掀走。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有气无力的,拖着长长的调子:“人——口——手——,山——石——田——土——”一个穿旧中山装、戴深度眼镜的老教师,手里拿着戒尺,在教室里慢慢走,时不时停下来,用戒尺敲敲黑板,提醒走神的孩子,可连他自己,声音里都透着股疲惫。
知识改变命运?对这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能认几个字,会算工分,知道自家的地在哪,大概就是读书的全部用处了。高中?大学?太远了,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够不着,连想都不敢多想。
林凡站在教室外,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看着窗户里那些稚嫩的小脸。孩子们坐得笔直,可脸上的神情,却和大人一样,带着点麻木,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未来,大概率还是要埋在土里。他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心里又酸又闷,一股想打破这一切的冲动,和深深的悲哀撞在一起,搅得他胸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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