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惊蛰 第一章 惊蛰·如果历史是一道错题
第一卷 惊蛰 第一章 惊蛰·如果历史是一道错题 (第2/2页)某种温热的东西堵在喉咙。
“阿娘也吃。”她夹起一块蒸饼,放到杨氏碟中。
桌上静了一瞬。武元庆抬眼瞥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武士彟也看过来,眼神里有探究,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继续用膳。
杨氏低下头,很轻地“嗯”了一声。但林晚看见,她的耳根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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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林晚被允许在园中散步一刻钟。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个“家”。
不大,但很雅致。回廊曲折,假山玲珑,几株老梅尚未开花,枝干虬结如墨笔勾勒。远处隐约传来武元庆读书的声音,是《论语》,念得抑扬顿挫,像在表演。
她走到池塘边。水面结了薄冰,隐约能看见锦鲤缓慢游动的影子。蹲下身,指尖触及冰面,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爬上来。
就是这里。史书记载,武元庆曾在某个冬日“不慎”将年幼的武媚娘推入池塘,幸得仆人相救。那之后,她大病一场,性格也变得更加……谨慎。
林晚盯着冰面下的黑影。
如果我改变这件事呢?如果我今天就在这里“失足落水”,然后被救起,然后告诉父亲是武元庆推的——哪怕没有证据,也能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一根足够在将来,在武士彟临终分家产时,稍稍偏向我们母女的刺。
很划算。用一场病,换未来几年少受欺凌。
她慢慢站起来,朝池塘边缘挪了一步。鞋底踩碎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冰面在晨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块巨大的、诱人的琥珀。
只要再一步。
只要——
“二娘!”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林晚回头,看见杨氏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脸色发白,鬓发微乱。她一把抓住林晚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杨氏的声音在抖,“冰薄,危险,快随我回去。”
“阿娘,我只是……”
“不许!”杨氏罕见地拔高声音,眼眶瞬间红了,“不许你靠近水!听见没有?不许!”
她攥着林晚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大,里面有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凶狠的光。
“你阿姊去得早……我不能再……”杨氏说不下去了,猛地将林晚搂进怀里。她的怀抱很瘦,骨头硌人,带着薰草和眼泪的气味。
林晚僵住。
阿姊。她想起来了。武士彟与杨氏的长女,早夭。死因不详,或许就是落水,或许就是意外。而杨氏,这个总是低眉顺目的女人,一直在害怕失去第二个女儿。
池塘的冰面在阳光下反光,刺得眼睛发痛。
林晚慢慢抬起手臂,很轻地、试探性地,回抱住杨氏。
“阿娘,我不去水边了。”她把脸埋在那单薄的肩头,声音闷闷的,“我保证。”
杨氏没有回答,只是抱得更紧。
那一刻,林晚忽然明白了。
她的支点不是历史知识,不是未来科技,甚至不是那具属于武则天的身体。
是此刻怀里这个颤抖的女人。是这个会为她夹菜、会因她靠近池塘而崩溃的母亲。是这根在史书中几乎被抹去的、名叫“杨氏”的细线。
而她要做的,不是踩着这根线往上爬。
是让它变得坚韧,坚韧到足以撑起她们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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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晚向厨房要了面粉、猪肉和茱萸。
厨娘很惊讶:“二娘要这些作甚?”
“我想给阿娘做点吃食。”她仰起脸,露出练习过的、最乖巧的笑,“昨日梦见阿姊,说想吃一种……一种有肉馅的面食。”
厨娘眼神一软,叹口气:“二娘有心了。但君子远庖厨,娘子更……”
“就这一次。”林晚从袖中摸出仅有的几枚铜钱——那是前日父亲赏的,让她买些胭脂水粉,“拜托了。”
钱能通神,古今皆然。一刻钟后,她得到了一小盆和好的面,一碗肉馅,几颗茱萸果,和厨房角落那个闲置的小灶。
没有擀面杖,她用洗净的短棍代替。没有辣椒,茱萸捣碎后混进肉馅,辛辣味冲得她眼泪直流。没有酱油,只能用盐和豆酱勉强调味。
水在釜中沸腾,白雾弥漫。
林晚看着自己沾满面粉的、十岁孩童的手,忽然觉得荒谬又真实。
她在公元634年的大唐荆州,试图复刻一碗21世纪的钟水饺。因为记忆中,每次考试失利,外婆总会做一碗红油水饺,说“吃饱了,再难的事也能熬过去”。
饺子皮被她捏得奇形怪状,有些露了馅。但丢进沸水里,居然也慢慢浮起来,像一尾尾肥白的小舟。
她捞出一碗,淋上茱萸油和豆酱调成的简易“红油”,撒上一点葱花——那是从园中偷偷摘的。
端到杨氏房中时,已是戌时。
杨氏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她进来,愣了愣:“华姑?这么晚了……”
“阿娘,尝尝这个。”林晚把碗放在案上,热气蒸腾,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杨氏看看那碗形状怪异的面食,又看看女儿被热气熏红的脸,犹豫片刻,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咬下去,辛辣味在口中炸开,她呛得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这、这是……”
“是我……梦见的一种吃食。”林晚跪坐在她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料,“叫‘钟水饺’。阿娘,辣吗?”
杨氏用帕子按着眼角,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小口小口吃着,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某种珍贵的、易碎的东西。
吃到第三个时,她忽然停下来,抬头看着林晚。
灯烛的光在她眼中跳动,像两簇小小的、温暖的火焰。
“华姑。”她轻声说,“你最近……不太一样了。”
林晚的心脏漏跳一拍。
“从前你怕黑,夜里总要我陪着才肯睡。前日却说自己长大了,不必了。”杨氏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从前你背不出《女诫》,会哭鼻子。昨日先生夸你,你却只是淡淡地谢过。今日在池塘边……你看冰的眼神,不像个孩子。”
她放下筷子,伸手,用指腹很轻地擦过林晚的脸颊。
“我的华姑,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换掉了?”
空气凝固了。更漏的水滴声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林晚看着杨氏的眼睛。那里有恐惧,有疑惑,但最深的地方,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仿佛无论得到什么答案,这个女人都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她深吸一口气。
“阿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如果我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记不清自己是谁……你信吗?”
杨氏的手指僵住。
“梦里我住在一个很高的地方,高到能看见整座城。那里很冷,很空,没有人敢抬头看我。”林晚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但我常常想,如果当年……如果当年我多吃几碗阿娘做的吃食,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冷了。”
寂静在蔓延。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良久,杨氏收回手,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送到林晚嘴边。
“张嘴。”她说。
林晚下意识地照做。茱萸的辛辣、猪肉的油脂、面皮的麦香在口中混合,还有某种咸涩的味道——是眼泪,不知何时流下来的。
“梦都是反的。”杨氏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瓷器,“我的华姑会长命百岁,会有人疼,会……会过得暖和和的。”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阿娘在这里。阿娘会一直在这里。”
林晚再也忍不住,扑进那个单薄的怀抱,放声大哭。像要把两辈子的委屈、恐惧、孤独,都哭出来。
杨氏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哼起一首模糊的童谣。调子很旧,词也听不清,但温柔得像一床晒过太阳的棉被。
窗外,月光很亮,照亮庭院里未化的残雪,也照亮更远的地方——那座叫长安的城池,在千里之外沉睡。
而历史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它看见,某个原本应该走向池塘的十岁女孩,此刻正抱着一碗不像饺子的饺子,在一个母亲的怀里哭到打嗝。
它看见,某个支点,正在这个寻常的荆州冬夜,悄悄改变了位置。
林晚哭累了,在杨氏怀里沉沉睡去。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明天,要去书房找找有没有《齐民要术》。还有,得想办法弄点石灰和硫磺。
如果历史是一道错题。
那她就用这双手,把它从头到尾,改写一遍。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