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惊蛰 第四章 惊蛰·蝴蝶与蛛网
第一卷 惊蛰 第四章 惊蛰·蝴蝶与蛛网 (第1/2页)长孙夫人的赏花宴设在三月初三,上巳节。林晚站在杨氏身后,看母亲为她整理衣襟。新裁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是杨氏压箱底的越罗,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裙裾绣着细密的缠枝莲,银线勾勒,走动时便绽开一簇簇暗香浮动的花。
“抬头。”杨氏说,声音很轻。
林晚抬起脸。铜镜里,十二岁的女孩已经有了少女的轮廓。下巴尖了,眼睛更黑,看人时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光。杨氏为她描眉,黛粉是昨晚新研的,兑了玫瑰露,画出来的眉形细长,尾端微微上挑,像两片将飞未飞的蝶翅。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杨氏忽然开口,手指拂过林晚的鬓发,将一支珍珠步摇斜插进去,“那时我父亲还在世,我是杨家最受宠的嫡女。每次出门,衣裙都要熏三个时辰的香,发髻要梳半个时辰,连鞋尖绣的花瓣数都要与衣裳纹样相配。”
她顿了顿,看着镜中的女儿,也看着镜中不再年轻的自己。
“后来父亲获罪,家道中落,我嫁给阿爷做续弦。那些熏香、发髻、花瓣数,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打理家事,如何侍奉公婆,如何……在你父亲面前,做个得体的妻子。”
步摇的珍珠微微晃动,在镜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林晚看见杨氏的眼角有细纹,很深,是这些年日夜操劳刻下的年轮。
“阿娘。”她轻声说。
“今天不一样。”杨氏打断她,双手按在她肩上,用力,像要把某种力量传递给她,“长孙夫人是当朝皇后的族妹,她的宴请,荆州有头有脸的官眷都会到。这是你的机会,华姑。让她们记住你,喜欢你,将来……”
她没说完,但林晚懂。将来议亲,多一分名声,就多一分选择。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往往就系于这样的“机会”上。
“我明白。”林晚说,握了握母亲的手,“我会小心的。”
杨氏看着她,眼圈忽然红了。她迅速转过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小锦囊,塞进林晚袖中。
“这里面是薄荷叶,紧张时就含一片。还有……”她声音压得更低,“若有人问起肥皂的事,就按我们商量好的说。记住了?”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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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着驶向城东的长孙府。林晚靠在窗边,透过竹帘缝隙看外面的街市。上巳节,百姓出城踏青,河边有少女在祓禊,笑声顺着风飘进来,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她想起前世的三月三。那时她上高一,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爬山。她爬到半山腰就喘不过气,同桌的女生笑她“林妹妹”,却把水分她一半。她们坐在石阶上吃零食,看山脚下的城市像积木搭成的模型。同桌说:“等高考完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同桌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国,学艺术,Instagram上发的照片总是阳光灿烂。而她留在原地,刷题,考试,直到穿越的前一刻,还在想那道没解出来的数学题。
马车停了。帘外传来人声,喧哗的,带着刻意压低的笑语。林晚深吸一口气,将那片薄荷叶含进嘴里。清凉的辛辣在舌尖炸开,像一记清醒的耳光。
“到了。”杨氏说,握了握她的手,“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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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府的园子大得惊人。假山叠嶂,曲水回廊,正值春日,各色花卉开得不管不顾,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令人微醺的香气。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说话的声音都像浸了蜜,软而粘。
林晚跟在杨氏身后,垂着眼,用余光打量四周。她看见武元庆的母亲、武士彟的原配夫人刘氏——按礼法,她该叫“大娘”——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交谈,笑声格外响亮。刘氏也看见她们了,目光扫过来,在杨氏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又转开了。
那笑里的轻蔑,像针,扎进眼里。
杨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但下一秒,她挺直背脊,脸上浮起得体的微笑,走向另一群相对低调的妇人。那是几位品级较低的官员家眷,见到杨氏,纷纷起身见礼。
“武夫人来了。”
“这位就是二娘吧?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寒暄,客套,笑容恰到好处。林晚一一还礼,声音清脆,姿态端庄。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探究的,评判的,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
“听说二娘擅制‘净玉膏’?”一位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夫人忽然开口,眼睛看着林晚,笑意盈盈,“我家丫鬟前日从市上买回一块,用着极好。不知二娘可否传授方子?当然,不会白要的。”
空气静了一瞬。杨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林晚看见刘氏那桌的人也转过头来,目光灼灼。
来了。第一个考验。
林晚抬起眼,看向那位夫人。对方大约三十出头,眉眼温和,但眼神里有一种商贾人家特有的精明。她记得柳枝提过,这位是荆州首富郑家的主母,姓周,娘家是长安的绸缎商,最擅经营。
“周夫人谬赞了。”林晚微微屈膝,声音不疾不徐,“净玉膏的方子,原是阿娘从娘家带来的一本古籍上所得。古籍残破,只余只言片语,我也是胡乱尝试,侥幸成了,哪里敢说‘传授’。”
她说得谦逊,但把源头推给了“古籍”和“阿娘”,既抬高了身份,又避开了“女子擅奇技淫巧”的指责。
周夫人挑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也没追问,只笑道:“那二娘可还制得出?我想多要些,送给长安的姐妹。价钱好说。”
“承蒙夫人抬爱。”林晚垂眼,“只是制作需时,材料也难寻。夫人若真要,容我些时日,制好了让下人送到府上。”
“好,好。”周夫人满意地点头,又拉着杨氏说了几句闲话,话题便转到了衣裳首饰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晚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好奇的,算计的,像蜘蛛在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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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设在临水的敞轩。长案摆开,珍馐罗列,乐伎在屏风后弹奏,曲调婉转,像春水潺潺。林晚坐在杨氏下首,位置靠后,但不妨碍她观察全场。
主位空着。长孙夫人还未到。
她注意到刘氏身边多了个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穿鹅黄襦裙,戴赤金璎珞圈,眉眼与刘氏有七分像,但神态更骄纵。那是武元爽的同胞姐姐,武顺,在史书里几乎没留下痕迹,但此刻,她正斜眼看过来,嘴角撇着,毫不掩饰鄙夷。
林晚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杯盏。白瓷,薄如蛋壳,釉面光滑,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想起《仙子不想理你》里,女主面对仙门众人的刁难时,也是这般低眉垂眼,心里却把每个人的弱点算得清清楚楚。
“我不惹事,”她对自己说,“但事来了,我也不怕。”
乐声停了。满座忽然安静下来。林晚抬眼,看见一位妇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走进敞轩。
约莫四十岁,穿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支白玉簪。容貌不算绝色,但气质沉静,眼神清亮,看人时带着一种温和的、却又让人不敢造作的威仪。
长孙夫人。
她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在清点,又像在评估。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林晚身上,顿了顿,微微一笑。
“这位就是武都督家的二娘?”声音不高,但清晰,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端雅。
满座目光齐刷刷射来。林晚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
“小女武华姑,见过夫人。”
“起来吧。”长孙夫人抬手,示意她坐下,“听周夫人说,你制的净玉膏极好。小小年纪,有此巧思,难得。”
这话听似夸奖,实则把林晚推到了风口浪尖。果然,武顺立刻开口,声音又脆又响,带着刻意装出的天真:
“夫人不知,我二妹妹最爱鼓捣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日还见她用猪油和草木灰在院子里煮呢,弄得一身怪味,可笑了。”
哄笑声响起,压低了的,但足够刺耳。杨氏的脸色白了,手指攥紧了裙摆。林晚看见刘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含笑。
她在等。等林晚失态,等杨氏难堪,等这对母女在满座贵妇面前露出窘迫,从此沦为笑柄。
林晚抬起眼,看向武顺。她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得武顺笑声一滞。
“阿姊说得是。”林晚开口,声音平静,“净玉膏的原料确是寻常之物。但正如夫人身上这件褙子,原料也不过是蚕丝,经巧手织染,便成锦绣。可见物之贵贱,不在出身,而在所用。”
她顿了顿,看向长孙夫人,微微一笑:“小女愚见,让夫人见笑了。”
满座寂静。
长孙夫人看着她,良久,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不大,但打破了紧绷的空气。她转头对身旁的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应声退下,片刻后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块用锦缎包着的东西。
“说得有理。”长孙夫人拿起其中一块,拆开锦缎,露出一块乳白色的、雕成莲花形状的肥皂,“这是我让人按你方子改良的,加了羊奶和珍珠粉,洗手后肌肤润泽,还有淡香。诸位可要试试?”
贵妇们立刻围拢过去,赞叹声此起彼伏。话题瞬间从“武家庶女鼓捣怪东西”,变成了“长孙夫人巧思制新物”。武顺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刘氏放下茶杯,指尖发白。
林晚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汤清碧,映出她平静的眉眼。她小口啜饮,薄荷叶的清凉还残留在舌尖,混着茶香,有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苦涩。
她赢了这一局。用四两拨千斤,借了长孙夫人的势,把危机化为了机遇。
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蛛网已经张开,她这只小小的蝴蝶,还能扑腾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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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中途,长孙夫人离席更衣。林晚趁机起身,说想去园中透透气。杨氏想陪,她轻轻摇头:“阿娘坐镇此处就好,我去去就回。”
她需要独处。哪怕只有片刻。
园子很大,她顺着回廊慢慢走,刻意避开人多处。春光正好,海棠开得如火如荼,花瓣被风吹落,铺了一地碎锦。她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闭上眼,深深吸气。
空气里有花香,有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宴席传来的、模糊的乐声与笑语。像一场盛大的、繁华的梦,而她站在梦的边缘,随时可能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高考考场,面前是没写完的试卷。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林晚猛地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少女站在廊柱边,大约十四五岁,穿水绿色襦裙,容貌清秀,眼神灵动,正歪头看着她。
是刚才坐在长孙夫人下首的少女之一,她记得旁人称呼她“李三娘”,父亲是荆州长史。
“李娘子。”林晚起身见礼。
“别这么客气。”李三娘摆摆手,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我瞧你刚才应对得真好。武顺那人,最是讨厌,仗着她娘是原配,总欺负你们母女。我早就看不过眼了。”
她说得直白,眼神坦荡,没有那些贵妇的弯弯绕绕。林晚有些意外,但没表露,只微笑:“让李娘子见笑了。”
“什么见笑,是佩服。”李三娘凑近些,压低声音,“你那净玉膏,真那么好用?我也想要,但我娘不许我买市上的东西,说来历不明。可你制的,总没问题吧?”
林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分她水喝的同桌。也是这样直接,这样鲜活,像野地里长出的向日葵,不管不顾地朝着太阳。
“李娘子若要,我改日做了,让人送到府上。”她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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