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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惊蛰 第五章 惊蛰·夜雨与黎明

第一卷 惊蛰 第五章 惊蛰·夜雨与黎明 (第1/2页)

那夜,林晚没合眼。她坐在黑暗里,耳朵贴着门板,捕捉着府里每一丝异常的声响。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的,由远及近,在府门前戛然而止。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杂乱的人声,有人在高喊“请郎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站起身,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四个弯月形的、深深的白印。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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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将明未明时,柳枝回来了。她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潮湿和血腥气——很淡,但林晚闻到了。烛火点亮,映出柳枝苍白的脸,和眼底未散的惊惶。
  
  “娘子,”她声音发颤,抓住林晚的手,那手冰冷得像死人,“大郎……大郎出事了。”
  
  “说清楚。”
  
  “老爷看了您的信,立刻让管家带人追去。到卧虎山时,天已全黑,焰口洞外有火光,是大郎带的人点的火把。管家喊他们出来,说洞里有毒气,大郎不听,还骂管家多事。然后……”柳枝吞咽了一下,喉咙滚动,“然后洞里就炸了。”
  
  “炸了?”
  
  “像打雷,但更响,地都震了。洞口喷出火,把洞外一棵树都烧着了。大郎离得最近,被气浪掀出来,摔在石头上,浑身是血。其他人有烧伤的,有摔断腿的,还有一个……没出来。”
  
  没出来。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一块巨石,砸出看不见的涟漪。林晚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然后才缓缓恢复,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金属摩擦般的疼痛。
  
  “大郎现在怎么样?”
  
  “抬回来了,昏迷不醒。郎中在救治,说……说右腿断了,脸上有烧伤,最重的是内伤,肺里吸进了毒烟,能不能熬过今晚,看天意。”
  
  柳枝说完,看着林晚。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某种复杂的、近乎恐惧的神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林晚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封信,那封示警的信,救了武元庆一命——如果他没有进洞,如果他没有点那些火把,爆炸不会发生,至少不会伤他这么重。但信也暴露了林晚知道硝石矿,知道焰口洞的危险,知道武元庆深夜出城。
  
  这是一把双刃剑,此刻正悬在她头顶,不知会落到哪一面。
  
  “老爷呢?”她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在书房。刘夫人哭晕过去了,被抬回房。府里……乱成一团。”
  
  林晚点点头。她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很静,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她开始解头发,那支珍珠步摇被轻轻放在台上,珠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替我梳头。”她说,“梳最简单的髻,不要首饰,素衣。”
  
  柳枝怔了怔,但没多问,拿起梳子。梳齿划过长发,一下,一下,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单调的声响。林晚闭上眼睛,感受着头发被拢起,绾成髻,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
  
  然后她起身,推开房门。
  
  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浑浊的灰白。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回廊,带着初春凌晨特有的、刺骨的寒。她踩着露水打湿的石板路,走向书房。脚步很轻,但很稳,像走在一条她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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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昏黄的光。林晚在门外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
  
  三下。不轻不重,像她此刻的心跳。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传来武士彟疲惫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晕昏黄,将武士彟的身影投在墙上,佝偻的,苍老的,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树。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张纸,墨迹未干,但他没在看,只是盯着虚空,眼神空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干涸的井。
  
  “父亲。”林晚跪下,伏地行礼,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良久,武士彟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她。那目光很沉,很重,像带着某种实质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你来了。”他说,声音嘶哑,“起来吧。”
  
  林晚起身,垂手站在书案前,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素色的裙裾上。她能感觉到父亲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像刀,试图剖开她的皮肉,挖出内里的真相。
  
  “那封信,”武士彟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在斟酌,“你怎么知道元庆去了卧虎山?怎么知道焰口洞危险?”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林晚抬起眼,迎上父亲的目光。她的眼睛很黑,很清澈,映着烛火,像两簇小小的、安静的火焰。
  
  “女儿不知道兄长去了卧虎山。”她说,声音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女儿只是做了噩梦,梦见兄长在一处山洞遇险,吓得惊醒。柳枝说女儿梦呓时提到了‘卧虎山’‘焰口洞’,女儿才想起曾在书上看到过此处记载,说有毒烟,入者不出。心中不安,才斗胆写信禀报父亲。”
  
  半真半假。真假参半。这是她想了半夜的说辞,漏洞百出,但正因漏洞百出,才显得真实——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被噩梦吓醒,慌乱中写下一封逻辑混乱的信,难道不比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更可信?
  
  武士彟盯着她,久久不语。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压抑的、轻微的心跳。
  
  “书上?”他终于问,“什么书?”
  
  “《荆州风物志略》,女儿前些日子在书房小间里看到的,随手翻过,记下了这个地名。”林晚说,从袖中取出那本破旧的册子——那是她今早特意让柳枝去找的,翻到记载焰口洞的那一页,双手奉上。
  
  武士彟接过,就着灯光看了片刻。那一页确实有关于焰口洞的记载,字迹稚嫩,是他年轻时的手笔。他合上册子,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眼神复杂。
  
  “你……”他开口,又停住,像在犹豫该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华姑。太聪慧了。”
  
  这话里没有夸奖,只有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林晚读不懂的东西。她垂下眼,没接话。
  
  “元庆的事,”武士彟继续说,声音更哑,“你做得对。若非你示警,管家去得及时,他此刻已是一具焦尸。你救了他一命。”
  
  林晚的心脏微微一缩。她想起武元庆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来的样子,浑身是血,面目全非,像一块被撕碎的破布。她应该感到快意吗?这个欺凌她们母女的、骄傲跋扈的少年,此刻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但她没有。她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细微的、冰凉的悲哀。
  
  不是为了武元庆。是为了命运这张巨大的、荒唐的网,把所有人都黏在上面,挣扎,撕扯,最后谁都落不得好。
  
  “女儿只是尽了本分。”她低声说。
  
  武士彟看着她,忽然问:“你恨他吗?”
  
  林晚猛地抬眼。烛火在她瞳孔里跳了一下,像受惊的飞蛾。她看着父亲,那张苍老的、疲惫的脸上,有一双依然锐利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可以撒谎。说不恨,说兄妹情深,说那些欺凌都是小事,她不放在心上。
  
  但她没有。
  
  “恨过。”她说,声音很轻,但清晰,“他欺负阿娘,欺负妹妹,看不起我们。我恨过他。但现在……”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那里有晨光艰难地刺破云层,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剖开黑夜的腹腔。
  
  “现在我只觉得累。”她说,这是真话,掏心掏肺的真话,“父亲,我累了。阿娘也累了。我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争,不想抢,不想每天提心吊胆,怕谁又来找麻烦。这个家,太大了,也太冷了。我们母女四人,只是想找个小角落,暖和和地挤在一起,都不行吗?”
  
  她说得很慢,很轻,没有哭腔,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水,沉甸甸的,砸在地上,能砸出一个坑。
  
  武士彟沉默了。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才十二岁、却已显露出惊人早慧和隐忍的女儿,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杨氏刚嫁进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安静,顺从,但深处有什么东西,死了,或者睡着了。那时他以为那是丧夫之痛——杨氏的前夫早逝,她是守寡三年后才嫁给他做续弦的。现在他忽然明白,那不是悲痛,是认命。是对这个世界的、彻底的、无声的放弃。
  
  而现在,这双眼睛,遗传给了他女儿。
  
  “华姑。”他开口,声音干涩,“为父……”
  
  他没说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在门外禀报:“老爷,大郎醒了。”
  
  武士彟猛地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书案,然后匆匆往外走,甚至忘了让林晚退下。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父亲仓皇离去的背影,像看着一座正在崩塌的、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山。她站了很久,直到晨光彻底漫进书房,照亮书案上那本摊开的《荆州风物志略》,照亮那一页关于焰口洞的记载,也照亮旁边一张纸——那是武士彟刚才写的,墨迹未干,字迹潦草,能看出握笔的手在抖。
  
  她走近,低头看去。
  
  那是一份遗嘱的草稿。上面写着,若他身故,家产七成归长子元庆,三成归次子元爽。杨氏和三个女儿,可得城外田庄一处,年收租百石,以作生计。
  
  没有提到肥皂生意。没有提到那些她一点一点攒起来的私房钱。没有提到她们母女这些年的忍气吞声,和差点死在卧虎山的、她的兄长。
  
  只有“田庄一处,年收租百石”。像打发叫花子。
  
  林晚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尖在“百石”两个字上轻轻划过。墨迹未干,沾在她指尖,乌黑的,像凝固的血。
  
  她笑了。很轻的一声笑,在空荡的书房里,像一片羽毛落地,无声无息。
  
  然后她转身,推门,走进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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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元庆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郎中,仆妇,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林晚站在院门外,没进去。她看见刘氏扑在儿子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发髻散了,衣裳皱了,像个疯婆子。她看见武元爽站在一旁,脸色发白,眼神里有恐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她看见武士彟坐在床边,握着武元庆的手,那手包着厚厚的纱布,还在渗血。武元庆醒了,但神志不清,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嘴里喃喃说着胡话:“火……洞里有火……鬼……鬼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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