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月共潮生
第二十章 明月共潮生 (第1/2页)江潮拍岸,涛声如雷,洗尽了定海卫滩头的连天烽火,却洗不尽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
钱塘江畔,大捷之后的庆功宴,没有设在金陵城内任何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而是摆在了江心的一艘巨型福船之上。此船乃是俞大猷水师的旗舰“镇海号”,船身遍布刀痕箭孔,桅杆上甚至还留着被炮火熏黑的印记,如同一位身经百战却屹立不倒的老兵,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天海战的酷烈。
是夜,月华如水,倾泻在汹涌的江面上,碎成万点金鳞。江风自东海而来,带着咸湿的水汽,吹得船上数百面“俞”、“戚”大旗猎猎作响。甲板之上,数百张条案沿船舷排开,身着鸳鸯战袍的将士们围案而坐,一张张被海风刻画得黝黑刚毅的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痛失袍泽的悲戚。
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歌舞升平。唯一的乐声,便是那雄浑壮阔的钱塘潮信,以及将士们粗豪的碰碗声。
“第一碗,敬我大明!敬陛下天威!”
俞大猷一身布衣,亲自捧着一只粗瓷大碗,立于船头。他身后,戚继光、林寒、苏枕雪、司徒宝、晦明禅师、明镜先生等人一字排开。这位身经百战的大明宿将,此刻虎目含泪,声音嘶哑而洪亮。
“敬大明!敬陛下!”
数百名将士齐齐起身,举起手中的酒碗,将那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随即狠狠摔碎于甲板之上。碎裂的瓷片声,清脆而决绝,仿佛在为那些逝去的忠魂壮行。
“第二碗,敬此役阵亡的八千七百一十二位弟兄!”戚继光上前一步,他比俞大猷年轻,身上那股锐气却更是逼人。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刀锋般,清晰地划过每个人的耳膜,“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为我大明筑起了新的海疆长城!此功,当与日月同辉!”
“敬阵亡的弟兄!”
又是一轮仰头痛饮,又是一地破碎的瓷片。这一次,许多将士已是泣不成声,那压抑的呜咽,与江涛拍岸之声混杂在一处,闻之令人断肠。
“第三碗……”俞大猷再次举碗,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却落在了明镜先生与林寒、苏枕雪等人身上,神情变得无比复杂。他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这一碗,敬那些……我们曾经称之为‘奸佞’,却在最后关头,用性命践行了忠义之人。”
他说的,是严世藩,是那数千名在世人眼中早已是叛徒,却最终倒戈一击,与倭寇同归于尽的镇海司缇骑。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那些幸存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由不解、错愕,渐渐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茫然。忠与奸的界限,在那一场血战之后,已被彻底模糊。一个曾经被他们唾骂的权奸,却用最壮烈的方式,为他们赢得了胜利。这让他们这些以忠义自诩的军人,情何以堪?
明镜先生走到船舷边,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手中那把从不离身的算盘,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支洞箫。他将洞箫置于唇边,吹奏出一曲苍凉而悠远的古调。箫声呜咽,如泣如诉,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落幕,献上最后的挽歌。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明镜先生吹奏一曲毕,幽幽一叹,“严世藩此人,半生罪孽,半生挣扎。他以雷霆手段聚敛财富,豢养私军,世人皆以为其欲壑难填,意图谋反。然则,谁又知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在严党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之下,为自己,也为那些沉冤地下四十载的碧血忠魂,保留下一支足以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复仇之刃。”
“他不是一个好人,却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不容于世,不容于史,注定要被唾骂千年的悲剧英雄。”
这番话,听得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林寒更是想起了严世藩临终前,那双至死不灭的傲骨之瞳,心中没来由地一痛。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世上最沉重的,或许不是刀剑,而是那史书上寥寥几笔的所谓“定论”。
“阿弥陀佛。”晦明禅师不知何时已喝得酩酊大醉,他拍着自己滚圆的肚皮,打了个酒嗝,脸上却无半分醉意,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世情的智慧之光,“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严施主这一刀,是向敌人挥出,更是向他自己挥出。他斩断了过往的罪孽,也斩断了未来的生机,求的,是一个‘干净’。这份决绝,老衲……佩服。”
“嘿,说得这么热闹,不就是一笔烂账么!”司徒宝在一旁啃着一只烤羊腿,满嘴流油地嚷嚷道,“管他什么英雄狗熊,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有酒喝,有肉吃,才是正经!来来来,姓俞的,姓戚的,你们两个当官的别光说不练,过来跟老叫花子我拼一拼酒量!”
他这么一番胡搅蛮缠,倒将那沉重悲壮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俞大猷与戚继光对视一眼,皆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走到司徒宝案前,亲自为其满上酒,恭恭敬敬地举碗道:“先生神技,救我数万将士于水火。此恩此德,俞某与继光,永世不忘。这一碗,我们敬先生!”
“好说,好说!”司徒宝哈哈大笑,来者不拒,与二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酒宴渐至酣处,将士们或放声高歌,或相拥而泣,将连日来积压的血与火、生与死,尽数宣泄在这苍茫的江水之上。
林寒与苏枕雪并肩立于船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并未参与到那份狂热的喧嚣之中,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豪迈与悲壮交织的氛围。
“走走吧。”苏枕雪忽然轻声说道。
林寒点了点头。二人悄然离开旗舰,跃上了一艘停靠在旁的小小哨船。林寒解开缆绳,任由那小船顺着江流,缓缓向着下游漂去。
夜更深了。
江面之上,起了薄薄的雾,如同一匹轻纱,将两岸的灯火与尘世的喧嚣,都隔绝开来。唯有天心那一轮明月,清辉遍洒,将江面照得亮如白昼。
小船无声地滑行,只有船桨偶尔划过水面,发出“哗啦”的轻响。
林寒坐在船尾,摇着橹。他的动作很稳,很有节奏,像是摇了半辈子的船。目光却始终不离前方那道纤秀而孤冷的背影。
苏枕雪立于船头,一袭白衣在江风中微微拂动,仿佛随时都会乘风归去的广寒仙子。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以及那在月光下汹涌起伏的钱塘大潮。
自钱塘江畔听潮亭初遇,到琉球王城血战,再到定海卫前并肩杀敌……这一路行来,不过数月光景,却仿佛过尽了一生一世的惊心动魄。他们之间,早已无需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足以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你……在想什么?”良久,还是林寒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在这寂静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苏枕雪没有回头,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我在想,这钱塘江的潮水,与东海的浪,有什么不同。”
“东海的潮,狂暴,凶猛,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力量,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这钱塘江的潮,虽也磅礴,却似乎多了一股……生生不息的韧劲。它摧枯拉朽,却也孕育着生机。你看两岸的农田,若无这潮水带来的泥沙,又怎会如此肥沃?”
林寒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她说的不是潮水,而是武功,是他们二人体内的力量。
“我体内的蛟龙寒毒,便如那东海怒涛,稍有不慎,便会伤人伤己。”林寒低声说道,“而你的龙血之力,虽如烈日中天,却也一样霸道。我们……就像是两股无法相融的潮水。”
苏枕雪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在她那清丽绝伦的脸上,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的眸子,清冷如旧,深处却仿佛有星河流转。
“不。”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冲虚道长说过,水火并非不容,亦可共济。你看。”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江心。那里,正是咸淡水交汇之处,两股不同颜色的水流互相冲撞、盘旋、交融,最终汇作一股更为强大的洪流,向着东方奔腾而去。
“堵不如疏,克不如化。”苏枕雪的目光,落在了林寒的脸上,那目光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你的‘潮’,需要我的‘月’来引。我的‘月’,也需要你的‘潮’来载。我们,本就是一体。”
林寒的心,猛地一跳。他痴痴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听懂了她话中的深意。那不仅是在说武功,更是在说他们二人的命运。
“苏……苏帮主……”林寒结结巴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我枕雪。”苏枕雪的脸颊,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红晕。
“枕雪……”林寒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整颗心都融化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潮声陡然变得激昂起来!
“轰——隆——”
一条数丈高的白色水线,自江天尽头奔涌而来,如同一条玉龙,在月光下翻滚、咆哮,其势惊天动地!
“一线潮!”林寒失声惊呼。
小船在这巨大的浪潮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苏枕雪却是面色不改,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起。林寒亦是福至心灵,将内力贯于橹中,猛地一撑,小船竟是奇迹般地调转了方向,迎着那万钧巨浪冲了上去!
二人并未施展那惊世骇俗的“潮月剑法”,只是凭借着对水性的精熟与彼此间天衣无缝的默契,在那即将倾覆的浪尖之上,随波逐流,起起伏伏。
巨浪从他们身下呼啸而过,小船被高高抛起,又轻轻落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震耳欲聋的潮声,以及头顶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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