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帝心深似海
第三十二章 帝心深似海 (第2/2页)“厂公息怒。”汪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两位,毕竟是客。对待客人,总该有几分礼数。”
他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位,请坐。这盘棋,可还未下完呢。”
明镜先生拉着兀自心神激荡的林寒,从容落座。
只见那八仙桌上,果然也摆着一副棋盘。只是,那棋盘的材质,竟是纯由白银打造,其上的纵横线条,则是以黄金嵌成。而那棋子,更是奢华到了极点,竟是一颗颗大小、色泽、品相皆一般无二的东海夜明珠!黑子幽深,白子莹润,在院内灯笼的映照下,散发着梦幻般的光华。
“此局,名曰‘天问’。”汪直亲自为二人斟上茶,微笑道,“咱家先请教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可知,这天下,什么最大?”
明镜先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淡淡道:“是君,是国,是天下苍生。”
-“错了。”汪直摇了摇头,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天下,是皇上的。这国,是皇上的。这苍生,亦是皇上的。皇上,便是这天下间,唯一的规矩。”
他拈起一枚黑色的夜明珠,轻轻落下,正对着棋盘上,象征着黑棋大本营的一处星位。
“二位,不远千里,潜入京师,所为何来,咱家心中有数。那镇海司南,乃是皇家秘藏,干系重大。咱家身为皇上的家奴,为皇上分忧,乃是分内之事。咱家可以做主,只要二位肯归顺朝廷,为皇上效力,那镇海司-南,咱家或可向皇上求情,借予二位一用。事成之后,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亦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仿佛在描绘一幅无比美好的画卷。
“若是不呢?”林寒冷冷地开口。
“若是不然……”汪直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他抬起头,那双温和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万载玄冰般冰冷,又如无尽深渊般幽暗。
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
院内那数十名青铜面具番子,连同那曹钦、曹正淳,身上的杀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无数道气机,如同一张由刀锋与剧毒编织而成的大网,将林寒与明镜先生,死死罩住!
“若是不然……”汪直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那这盘棋,便也不用下了。这院中,早已为二位,备下了两副上好的棺木。咱家,会亲手将二位的头颅,呈给皇上。也算是,全了咱家这做奴才的本分。”
话音落,杀机,已然沸腾!
曹正淳那佝偻的身子,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出了半步,那双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已然对准了林寒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汪提督,你可知,四十年前,先帝赐予碧血营的那一道勤王密旨,为何至今,仍遍寻无踪?”
明镜先生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汪直那即将挥下的手,猛然一顿!他那冰冷的眸子,死死地盯在明镜先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你也知道,那道密旨?!”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那密旨并非写在圣旨之上,而是以武穆遗法,刺于一人之背。此人,便是当年碧血营的先锋官,亦是如今凌霄阁之后,我唯一的师兄!”明镜先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
“我还知道,此番东海蛟皇复苏,血月当空。此等异象,与那道密旨之中,所预言的‘血月临空,龙蛇起陆,神器动,社稷倾’之谶语,几乎一般无二!”
“汪提督,你忠于皇上,咱家佩服。可你想过没有,若这谶语为真,那蛟皇,便非人力可敌!届时,滔天洪水席卷天下,莫说是你我,便是当今圣上,这巍巍紫禁城,亦将化为泡影!这,当真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么?”
汪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阴晴不定。
“空口白牙,我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你可问他。”明镜先生的目光,落在了林寒身上。
汪直一怔,随即,他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林寒。
下一刻,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在林寒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竟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涌着滔天巨浪的,黑色海洋!在那海洋的中央,一头狰狞的、散发着太古洪荒气息的冰蓝色蛟龙,正缓缓地,睁开了它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竖瞳!
一股源自生命层次的、无可抗拒的恐怖威压,自林寒身上,轰然爆发!
“噗通!”
首当其冲的曹正淳,如遭雷击,竟是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被这股威压当场震得口喷鲜血,倒飞而出,生死不知!
那数十名青铜面具番子,亦是齐齐发出一声闷哼,一个个脸色煞白,东倒西歪,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胸口!
就连那一直稳坐钓鱼台的曹钦,亦是骇然色变,身下的梨花木椅,竟是“咔嚓”一声,被他失控的气机,碾为粉末!
唯有汪直,依旧站在原地。
但他那藏于袖中的双手,却在剧烈地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林寒,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恐惧”的神情!
“你……你不是人……”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林寒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将那柄一直按在腰间的“沧海”,轻轻地,抽出了寸许。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如龙吟九霄!
-股悲凉、肃杀,却又带着无尽守护之意的剑意,冲天而起!
那汪直手中,正拈着的那枚由极品夜明珠打磨而成的黑子,竟是在这声剑鸣之中,“啪”的一声,从中裂开,化为两半!
汪直看着手中那价值连城的废品,又看了看林寒那张年轻却写满了沧桑的脸,再看了看明镜先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良久,良久。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白气,在凛冽的寒风中,久久不散。
“二位,请随我来。”
他缓缓转身,那挺得笔直的背脊,在这一刻,仿佛苍老了十岁。
……
西苑,万寿宫。
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三步一岗的禁卫。只有一间间看似寻常的道观,一座座青烟袅袅的炼丹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由松香、硫磺、以及数百种不知名草药混合而成的,独特的味道。
这里,便是当今大明的天子,嘉靖皇帝,修仙问道的清修之所。
当林寒与明镜先生,跟随着失魂落魄的汪直,踏入这座传说中的禁苑之时。他们看到的,并非传闻中那耽于享乐、不理朝政的昏君。
而是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八卦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正盘膝坐于一座巨大的炼丹炉前,一手持着蒲扇,一手捧着一卷《参同契》,看得津津有味的老者。
那老者,身形清瘦,面容枯槁,看上去,与乡野间一个寻常的教书老秀才,并无半分分别。
若非他身上那股虽已内敛到了极致,却依旧能让人生出顶礼膜拜之感的九五之尊气度,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那执掌着天下亿万生灵生杀大权的,大明天子,联系在一起。
“汪直。”
嘉靖皇帝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开口。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奴婢在。”汪直伏跪于地,浑身抖如筛糠。
“朕让你去请客,为何迟迟不至?莫不是,朕的这盘棋,你,也想插一手?”
“奴婢不敢!”汪直的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奴婢……奴-婢有罪!”
嘉靖皇帝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去看汪直,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林寒与明镜先生的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苍老,仿佛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埃。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在那浑浊的深处,是两片深不见底的、包容了整个宇宙星辰生灭的,无垠星海!
只一眼,林寒便觉自己的心神,仿佛要被那双眼睛,彻底吸进去!他体内的蛟龙之力,竟是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本能地,瑟瑟发抖!
“你,便是林寒?”嘉靖皇帝的目光,在林寒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落在了明镜先生身上,“而你,便是四十年前,碧血营中,那个负责执掌舆图的,小书吏?”
明镜先生心头剧震,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对着嘉靖,深深一揖。
“草民,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了。”嘉靖皇帝摆了摆手,将手中的《参同契》随手一扔,淡淡道,“你们的来意,朕,一清二楚。”
他说着,自那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了一样物事。
那物事一出,林寒与明镜先生,皆是呼吸一滞!
那是一方约莫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造型古朴到了极点,其上刻满了鸟虫篆文与日月星辰的图腾。罗盘的中央,一根由不知名材质打造的指针,正微微地颤动着,遥遥指向东方!
-镇海司南!
“你们,想要它?”嘉靖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罗盘,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此物,关系天下苍生之安危,恳请陛下……”
“安危?”嘉靖皇帝打断了明镜先生的话,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巨大的炼丹炉前,望着那炉中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声音,变得悠远而苍凉。
“你们可知,朕在这西苑,修道二十载,求的是什么?”
“世人都说,朕求的是长生,是白日飞升。呵呵……长生?”
他自嘲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寂寥与悲哀。
“朕,求的,是这大明江山的长生,是这炎黄血脉的长生啊!”
-他猛地转身,那双浑浊的眼眸之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你们以为,朕当真不知严嵩父子贪墨无度?不知汪直之流构陷忠良?不知那东海之上,倭寇横行,民不聊生?”
“朕知道!朕什么都知道!”
“朕知道四十年前,碧血营并非覆灭于倭寇之手,而是断送于朝堂党争!朕亦知道,那所谓的‘蛟龙’,并非只是传说!朕更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海之下,隐藏着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足以颠覆我华夏国祚的,惊天之秘!”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沉,如暮鼓晨钟,狠狠敲在林寒与明镜先生的心头!
二人,早已是骇然失色,瞠目结舌!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在史书上被冠以“昏聩”二字的道君皇帝,竟是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其心机之深,城府之沉,远超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人!
“这天下,便如这尊炼丹炉。”嘉靖皇帝指着那熊熊燃烧的丹炉,缓缓道,“而这世间万民,文臣武将,江湖豪杰,乃至那东海蛟皇,皆不过是朕这炉中的,药材罢了。”
“朕容忍严党,是为‘火’;朕扶持东厂,是为‘风’;朕坐视倭寇肆虐,是为‘水’。水火交加,风雷激荡,方能将那些真正的‘金石’之材,从这亿万‘凡药’之中,淬炼出来!”
“严世藩是,俞大猷是,戚继光是……你们,亦是。”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林寒的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期许,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尤其是你。身负蛟龙血脉,却能坚守人族本心。手握毁天灭地之力,却能心向苍生。你,便是朕等了两千年,方才等到的,那一味……独一无二的,‘主药’。”
“朕修的,不是自己的道,是这天下的道。朕炼的,不是自己的丹,是这天下的,一颗‘定心丹’啊!”
一番话,石破天惊!
林寒与明镜先生,只觉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汪直会带他们来此。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所谋划的一切,自始至终,都在这位帝王的算计之中!
这哪里是什么昏君?
这分明是一位将天下都当做棋盘,将众生都当做棋子,在与那冥冥之中的天道,进行着一场豪赌的,千古一帝!
帝心,深似海!
“镇海司南,朕可以给你们。”嘉靖皇帝将那青铜罗盘,轻轻放在了丹炉之旁的石台之上,“但,你们须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请讲。”明镜先生强压下心中的震撼,沉声道。
嘉靖皇帝的目光,望向了那无尽的、深邃的夜空,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归墟之内,藏着这方天地,最后的秘密。若事不可为,朕允你……毁了它。”
“用你手中那柄,名为‘沧海’的剑。”
说罢,他不再看二人,缓缓转过身,重新盘膝坐于那蒲团之上,拿起那卷《参同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一心向道的,孤寂老者。
只留下林寒与明镜先生,立于原地,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