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 远行(二十六)
第六百六十九章 远行(二十六) (第1/2页)顾怀抬脚迈过门槛,那股混合着墨香、炭火气和莫莫身上味道的熟悉又陌生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被西凉风沙吹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坐下,像以前无数次回家那样,比如当初那座小县城里的茅屋,他出去在闹市、工坊、码头等等地方找了一天活回来,不管有没有挣到钱,手一伸保管有茶壶送过来,闭上眼就有手法粗糙但是力度刚刚好的小手在他肩上按摩--然而这次,当他走进这间精致却透着疏离的房间,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丝和当初一样感觉,于是脚步便钉在了原地。
“出去。”
莫莫的声音响起,顾怀的眉头下意识就要挑起来,心想你还真是长能耐了,自己才刚进门你就要轰人?转而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着墙角那两个呆呆站着的女官,这才哼哼了两声,负手继续看着屋内的装饰。
房门开合,莫莫已经转身走回了宽大的书案后,重新坐了下去,她没有看他,只是拿起刚才那支紫毫笔,蘸了蘸砚台里尚未干涸的墨汁,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奏折上,她伸出左手,指了指书案对面靠墙放着的一张铺着锦垫的圈椅,声音没什么起伏:
“桌上有茶,自己倒。”
顾怀:“...”
那股邪火“轰”地一下又窜了上来,烧得他喉咙发干,他盯着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那如今白皙光洁的皮肤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下来,遮住了那双清澈得让他心头发慌的眼睛。
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非常不一样。
在他启程离开上京的时候,在他这一路奔波而来的过程里,他都觉得,自从当初自己捡到莫莫,她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这么长时间,再加上上次离开西夏时没有好好道别,她应该会很想很想自己吧?是不是一见面就要扑到自己怀里,小脑袋拱啊拱,说顾怀你终于来了顾怀我们走吧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呆了说顾怀我好想你。
然而现实是他好像一个路过的客人,主人家有事在忙,说你自己坐吧那茶泡好了你自己倒,休息够了再走。
顾怀沉默片刻,嗤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张圈椅前,一屁股重重坐下,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伸手拎起桌上那只描着青花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茶水是温的,带着点西北特有的粗粝茶味,远不如江南的香片,更比不上京城贡茶。
“啧!”他咂咂嘴,把茶壶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响,斜睨着书案后纹丝不动的莫莫,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哟--陛下日理万机,真是辛苦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天都快擦黑了,还在这儿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呢?当初在大魏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国家大事,难道你还真是个党项人。甚至是党项公主?”
莫莫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没抬头,只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伸出食指,轻轻将那点墨迹抹开,试图挽救那份肃州春耕的奏折,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陈述事实的认真:
“夏相说,批阅奏章是国本,不能马虎,我学得慢,得认真些。”
“夏相?夏则?”顾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不忿,“叫得可真自然啊!真以为人家把你当亲闺女了是吧?给你建这么个江南小院,教你写这狗爬一样的字,教你批这劳什子奏折?把你从个黑黑瘦瘦、大字不识的小丫头片子,硬生生捧成了高高在上的西夏女帝?呵,他夏则可真是大善人!大功臣!”
他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在不算宽敞的书房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我告诉你莫莫!你就是个我当年从死人堆旁边捡回来的小丫头!浑身脏兮兮的,瘦得跟个干巴猴子似的,风吹大点都能把你吹跑!除了眼珠子还有点活气,跟个小木头人没区别!什么西夏公主?什么狗屁女帝?那都是他夏则编出来骗你、骗天下人的鬼话!你是我顾怀捡的!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是我的人!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底细?!”
他很愤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觉得想把所有尖酸刻薄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来让那个看起来和当初沉默木讷截然不同,安安静静得让他抓狂的莫莫出现一丝情绪上的波动--这样的话好像就能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回到他想象中应该有的重逢的场景里。
只有在莫莫面前,他才不是那个威势日重、握着天下权柄的大魏藩王,而是当初那个,既狼狈但又自由的在山林间行走的少年。
然而莫莫的小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放下笔,看着顾怀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道:“这关你什么事?”
她生气了。
顾怀了解她,知道她每一个表情下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习惯于身后跟着个瘦瘦的、小小的身影,但一旦熟悉,山林间哪怕没有任何对话,他也知道莫莫那一刻的心情,旁人看见莫莫神情凝重地站在那里还以为她在思考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但顾怀就能猜出来莫莫只是在想今晚的晚饭该怎么做才能既有油水又不花太多的钱。
所以他很轻易地听出来,从自己进门开始莫莫一直维持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情绪在关于夏则的话题出口之后有了波动,她居然在因为自己对夏则的轻蔑和敌意生气?她居然因为一个外人对自己生气?!
顾怀被这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难以置信地瞪着书案后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分明透着股倔强的小脸。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顾怀越想越生气,气得浑身发抖,他卷起道服的袖子,脸上是气急败坏的红,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书房里寻摸起来,目光凶狠地掠过书架、笔架、花瓶,最终定格在墙角一根用来撑窗户的细长竹竿上。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抄起那根竹竿,掂量了一下,分量太轻,但聊胜于无,他挥舞着竹竿,像握着什么绝世神兵,对着空气虚劈了几下,发出“呜呜”的破风声,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家法!今天必须动家法!让你顶嘴!让你说不关我的事!”
莫莫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像只炸毛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看着他挥舞那根可笑的竹竿,她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是那双清澈的柳叶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轻声说:
“你打啊?”
事实上顾怀从来没打过莫莫。
这当然是因为自从捡到莫莫以后,莫莫从来都很懂事,顾怀找路,她便会跟着走,顾怀装模做样说昨夜算了一卦大利南方今儿就往南走,莫莫也只会牵起他的衣角,平时在家庭大事上,除了买菜做饭家务还有这个月尚有多少余钱可以动用以外,其他的都是顾怀说了算。
而这也就意味着,很多时候顾怀能自诩为一家之主,其实只是因为他和莫莫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争议与战斗,而一旦像今天这样,阔别几年的小侍女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并且不再像以前一样事事迁让,那么在这种场景出现时,顾怀就注定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
莫莫只用了一句话,三个字便轻而易举化解了顾怀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阴阳怨气,以及自认为还是一家之主的外强中干,他很想用这根小木棒执行所谓“家法”--总之就是能让当初的美好时光再次回来的手段,可他又不可能真让莫莫趴好,然后狠狠抽她两棍子,所以他举着竹竿的手臂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你...”顾怀憋得脸更红了,举着竹竿的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他瞪着莫莫,嘴唇哆嗦着,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见鬼见鬼见鬼!
想好的台词全部没派上用场,偷偷跑进皇宫时还在想这种突然出现好像还挺浪漫,谁知道最后居然会是这么个场景?他这么些年好像拿这个丫头一直都没什么办法,看起来乖巧懂事,但实际上只是那股倔劲儿还没犯,一旦犯起来,家里到底谁说了算还很难说。
顾怀颓然地放下小木棍:“跟我回去。”
莫莫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目光从他涨红的脸上移开,就在顾怀以为她又会沉默以对时,她却忽然抬起了眼帘,那平静无波的视线直直地望进顾怀喷火的眼睛,低声说:“不回。”
顾怀瞪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回?”
“你现在才来接我。”
“那不是因为当初你自己不走?”顾怀恼火道:“西夏复国的时候,我就站在这宫城里,让你跟我回家,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你要留下,我生气了才说的你爱回不回!”
“可你知道你要是再问一次,我就会跟你回去。”
“我哪儿知道?你又没说!”
莫莫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
顾怀移开视线:“不知道。”
“那你应该也没有让我留在这里,既可以让西夏和大魏绑在一起,也可以让我生活得很好,就算你死在北境,也不至于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朝不保夕的心思?”
顾怀吃惊道:“这些又是谁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
“屁!肯定是夏则那老王八蛋怕你走,才跟你说的这些!”顾怀气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那竹竿又挥舞了起来,好像在给他壮声势,“是!我承认当初是有点这种心思,可我不是担心北境守不住辽人南下么?到时候辽人围了京城,你往哪儿跑?你连父母都懒得去寻!你留在这儿多少还能享福,辽人吃饱了撑得才先跑来打西夏,再说我不是一把辽国灭了就来接你了么?”
莫莫说:“你肯定先去见了李明珠。”
她顿了顿:“说不定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女人。”
“我...”顾怀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挥舞竹竿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竹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就是顺路”,或者“哪儿有那么多你不知道的女人”之类的,可又觉得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所以只能嘴硬道:
“我赶了几千里路才到这里,一见面你就和我闹!”
然而莫莫很明显不吃他无能狂怒这一套。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柳叶眼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慌乱、窘迫和强撑的愤怒,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穿透力,顾怀在她的注视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顾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受不了了,受不了莫莫这种沉默的审判,他猛地转身,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书房里又踱了两步,然后颓然地、重重地跌坐回那张圈椅里,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
他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传出压抑的、带着浓重挫败感的喘息,过了许久,一个闷闷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
“四个,”他说,“在来接你之前,我去见了四个人。”
他顿了顿:“女人。”
莫莫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看来这几年你很忙。”
“李明珠,你知道的,当初那事...反正最后就那样了。”
“还有呢?”
“崔茗,信上我提到过,清河崔氏那个世家女,”顾怀说,“这事也比较稀里糊涂,总之我当初到了北境,她莫名其妙就跟在了我身边,几年下来,剪不断理还乱,也总得给她一个名分。”
“哦。”
“王霸...就是当初山寨里那大当家,又矮又男人婆那个,”顾怀有些尴尬,“这事儿感觉就更说不清楚了,我他妈也想不明白这事到底是怎么到今天这地步的,你别问,问我也不说。”
莫莫静静地听着:“还有一个。”
顾怀沉默下来,刚刚的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尖酸刻薄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些说不明白的情绪。
“她啊,叫温茹,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你应该没见过,毕竟我和她的交集也一直很少,”顾怀说,“可能恰恰是距离远了,才会产生朦胧的情感,导致她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所以我给了她一个足够明确的了断,希望她能寻回自己的人生,”说着说着,他突然又臭屁起来,“你看你家少爷多受人欢迎!这种苦恋戏码我当初还以为只有在狗血电视剧里才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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